转眼到了贞观十一年。
过了正月,圣旨到李府,封李靖为卫国公,授濮州刺史,子孙世袭爵位。自此,人称李靖李卫公。
接下来,李府的两件大事。
四月初五,是李瑶的及笄大礼。
五月初七,黄道吉日,李璨迎娶韩氏。
李府上上下下忙得人仰马翻。
长孙皇后虽然来不及替李瑶指婚,病重之时仍不忘叮嘱张老夫人务必好好替李瑶寻一门亲事,又早早备下送给李瑶的及笄礼物;李家本来就极珍视李瑶;之前又有困扰李瑶的流言。因此,李靖夫妇决心好好操办一下李瑶的及笄之礼。不过只限于宴请李靖的兄弟族人、改封为江夏郡王的李道宗夫妇以及昆仑门、云台山的人。
自去年收到李靖的书信,云台山就开始了准备。方廷轩身为云台掌门,诸事缠身,自然无法前往,方夫人就要代表云台山前去;耐不得方小宝死磨硬缠,也只能带了去;女弟子中章晓福、袁盼儿和李瑶年岁最近,素来交好,本来也应一同前往,但章晓福已在一月里下山出嫁,十二月产下一女,无法出门,便单带上袁盼儿。袁盼儿方小宝这时才知那个活泼又狡黠、伶俐又精怪的师妹/师姐竟是大名鼎鼎的李靖的孙女,两人不约而同“啊”了一声,张大了嘴。
然章晓福十二月产女,报信与云台山,母女平安,次年二月就暴病身亡。方氏夫妇哪里肯信。章晓福六岁来到云台,在云台长到十六岁。自幼练武之人,身体素来强健,昆仑门又极讲究修身养心,哪里会突然暴病而亡。方廷轩马上派方子仪并两个得力的弟子下山调查……直至三月末,方夫人三个才从云台出发,一路风尘仆仆,于四月初三到了长安。
自贞观八年十月云台一别,李瑶已有两年多未见过方夫人、方小宝和袁盼儿,久别重逢,四人皆不胜喜悦。方夫人容颜未改,李瑶、方小宝和袁盼儿都在长身体的年龄,两年半的时间,都有了很大的变化。李瑶自不必说;方小宝也长高了很多,不到十四岁的年纪,个头已经超过了方夫人,只脸上还是稚气未脱,见了李靖等人还是有些腼腆。李靖并张老夫人都很喜欢方廷轩的这个虎头虎脑的老儿子。袁盼儿已经十七了,圆脸杏眼,蜂腰猿背,鹤势螂形,英姿飒爽。既不失青年女子的妩媚,又无丝毫的矫作,远非长安的闺阁小姐能比。李玙才见了她一眼,就觉得心似被一锤重重击中。
李玙私下里问李瑶:“你的袁师姐许了人家吗?”
李瑶叹了口气:“二哥,你太晚了,两年前我师姐已和方小宝的大哥订了亲,只怕回云台后就要办婚事了。”
李玙唉声叹气。
方夫人和李瑶是实实在在的母女情。做母亲的见到一别两年多的女儿,自是十分欣喜。在云台只觉得李瑶形容俊俏,久别重逢,发现这个女儿已经出落得美丽不可方物。方夫人知道李靖夫妻俩的心事,去年又见过萧远一次,心里暗忖:这两人倒是天造地设的般配。
叙完家常,李瑶很奇怪地问袁盼儿:“怎么不见晓福姐?”
袁盼儿神情有些不自然:“晓福姐去年一月下山成婚,十二月生了个女儿。女儿太小,不方便出门。”
李瑶“喔”了一声,又追问:“就算她不方便,怎么连封书信也不给我呢?晓福姐为人最是温柔妥贴,断不会连书信都没有的。”
袁盼儿脸就有些发红了,不知如何应对。
李瑶看向方小宝,方小宝期期艾艾了半天才说:“晓福姐今年二月里已经亡故了。”
李瑶“嚯”得站起身来,连声说:“小宝,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方夫人拉李瑶坐下,红着眼睛抹着眼泪说:“晓福名字有‘福’,却是个没福气的孩子。两岁时父母就去世了,跟着她姐姐姐夫过活。她姐姐姐夫家里也困难,这才把她送到了云台山。在我们身边长到十六岁,多水灵的一个姑娘啊,云台山多少好弟子中意她她不选,偏偏嫁给她家那边一个叫蔡耀祖的做填房。我和你师傅不同意,她姐姐姐夫到云台来闹,她自己也愿意,我们也只好随她。晓福嫁过去没多久有了身孕,那蔡耀祖就在外边寻花问柳,还把青楼女子领进了门。晓福生下丹丹不久,蔡耀祖就要把那娼妓娶进家正式作妾,这不是打晓福的脸吗?晓福不同意,跟他吵了起来……晓福是什么性子你们都知道,那么温柔和顺的一个姑娘,是被逼到了什么份上才和他吵架……结果那个畜生趁晓福哄丹丹没有提防,竟拿刀刺到了晓福身上……听他家的丫鬟讲,晓福临死也没闭上眼睛,她是死不瞑目啊……”
讲到此处,方夫人已是泣不成声。袁盼儿也“呜呜”地哭了起来。方小宝低着头。
方夫人又说:“晓福生了丹丹满月后,我还和盼儿下山到蔡家看过她,她却一个字都没跟我们提……这孩子要面子……若是我们早知道她在那蔡家受苦,一早接她回云台,那会容得那个畜生对她动手?!我们一张状纸告到衙门,那蔡家还想一手遮天。哼,当我昆仑门无人么?蔡耀祖被关进大牢,永不可赦。若不是可怜丹丹襁褓里已经没了母亲,再没了父亲,恐怕像晓福那样无父无母,那会容他留下狗命。蔡耀祖家里只有一个十多岁的女儿,丹丹留在蔡家不就又像晓福当年一样吗?我和你师傅又担心丹丹走了晓福的老路,就让蔡家的族人立了字据,永不与丹丹往来,把丹丹接回了云台,请了乳母,又有吉祥、如意照看着,我们才能来长安。”
李家的人都沉默了。尤其李璨几个,听得都呆了。李家世代官宦,李靖、李德謇又身居高位,李璨几个从小耳濡目染,对朝堂的争权夺利、高门深宅内的丑陋龌龊,他们几个都习以为常,但这种来自庶民百姓的事情,他们还是第一次听说。呷妓撩娼也就罢了,还能把青楼女子领进家?还能为了青楼女子手刃正室?
李瑶更是目瞪口呆。晓福说话的声音略带鼻音,她温柔地喊自己“瑶儿,瑶儿”的声音仿佛犹在耳畔,其人却早已命丧黄泉。晓福的武功高于自己,对付寻常男子四、五个不成问题,却丧身在一个没有武功的男人手里,她是丝毫没有想到这个男人会对她下手吧?
方夫人满怀歉意地说:“我们是来恭贺瑶儿及笄的,现在却讲这个,真是不合适。”
张老夫人摇摇头,说:“无妨。让他们几个知道一下庶民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受的什么苦也好。”
方夫人要带着袁盼儿、方小宝住到外面客栈,李瑶哪里肯?张老夫人、郑氏也极力挽留。方夫人也就不坚持了。方小宝住进李珣的正襄小院,李珣喜欢逗方小宝,两人最投契;方夫人、袁盼儿就住进李瑶的映霁阁,李瑶让出正屋让方夫人入住,自己和袁盼儿住进了西厢。西厢有房两间,她俩人偏偏要挤在一处,还像在云台山时抵足夜谈。谈起晓福,两人又是叹气又是伤心,还说起云台有若干师兄青睐于晓福,尤其是师兄李中信对她照顾有嘉,明眼人都看得出李中信爱慕她。李中信是修武县令的二公子,人也长得浓眉大眼,论人品论家世论人才都比蔡耀祖强之百倍(袁盼儿见过蔡耀祖),两人想破脑袋也不明白晓福为什么偏偏要舍明珠就瓦砾。
又说起袁盼儿,李瑶问:“你什么时候和我方大师兄成婚啊?是今年吗?”
袁盼儿红着脸,点点头。
李瑶连说:“可惜!可惜!”
袁盼儿好奇道:“可惜什么?怕吃不到我们的喜酒?你回云台山不就得了?大家伙儿都念叨你呢。”
李瑶凑在她耳边说:“我二哥看上你了,就是随我祖父一起出兵打败吐谷浑的那个。现在他可是从五品游骑将军呢。长安城里多少千金小姐他都看不上,偏偏和我打听你。你说,若不是你和方大师兄订婚在前,做了我二嫂,咱两个天天在一起,多好!”
袁盼儿正色道:“令祖父大人管教严格,你家家风好,你的哥哥们在我看来,个个都是极好的。可是我和方师兄从小长在一起,彼此早就十分熟悉,这份情意却是什么都比不上的。再说,我从小长在云台山,习惯了云台的无拘无束,你家虽好,但也是长安城里的高门大户,不是我这样的山野女子能适应的。”
好像说得也是。
袁盼儿眼珠一转,话题一转:“别说我了,说你自己吧,你也到及笄之年了,听说前年还和另外两位小姐一起被皇后娘娘亲口封了个什么“京城三姝”。若说你家的门槛没被提亲的人踏破我都不信”。
李瑶红了脸:“人家徐小姐实在是文章斐然,惊采绝艳;武小姐确实妩媚动人,艳冠群芳;至于我么,大概是皇后看在我祖父的面上,把我塞了进去……”
袁盼儿摇摇头,十二分的不赞同:“瑶儿,你这就是妄自菲薄了。说实话,从一进门看到你的那一会,我差点都认不出你了,心里还想这还是我那个小师妹吗?这分明就是个仙女呢。哎,小仙女,你到底有人家了吗?”
李瑶摇着袁盼儿的胳膊撒娇:“师姐,你别这样说,你再这样说,就不是我的好师姐了。”
袁盼儿一手搭着她的肩,一手托着腮:“好好好,我不说了。哎,我见过的男子太少了,除了我们昆仑门的,就是我自己家里的那些哥哥堂兄堂弟了,我还真没见过什么男子配得上你的。喔,不,我想起有个人,这个人……”
李瑶浑不在意:“你说谁呀?”
袁盼儿:“萧大师兄呀! 那可是个顶天立地的人物,武功奇高,人又长得极俊。虽然我没见过你们京城的几个公子哥,但我相信,萧师兄那样的人品没几个人赶得上的。你觉得萧师兄怎么样, 瑶儿?”
李瑶摇摇头,就把他们在长安城外,萧远说得关于从未想过娶妻的话告诉了袁盼儿。
袁盼儿:“这样啊……”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一直聊到了半夜,直至都哈欠连天才昏昏睡去。
数日前,李德謇已跟朝官们婉转表达了李靖的意思,李家会为李瑶办及笄之礼,但不会大肆操办。朝官们都表示,卫国公大人一向行事低调,这次不例外,大家伙儿都理解。李德謇就放心了。到了四月初五,天刚亮,到李府送礼的人一个个就来了,而且,都心照不宣地放下贺礼就走人,连口茶水也不喝。送礼的人络绎不绝,李府的家仆收礼单、礼物,登记造册,忙到手软。送礼的人家,有李靖多年的故交,李德謇的同僚,李玙的朝中好友,李家三代老中青在朝为官,上至王侯将相,下至七八品县令尉官,几乎大半的在京官员都送来了贺礼。东宫太子也送上了贺礼,那是李德謇与太子亲厚;晋王李治自然少不了,那是李瑶救过晋王。咦,怎么还有吴王李恪,也遣人送来了镔铁鸳鸯剑一对,李家人纳闷了,李家和吴王素来没什么交情啊。李瑶心知肚明,却又不敢说破。
辰时一过,宾客渐至。
李瑶和张老夫人、郑氏、方夫人等齐聚侧厅,潘王妃、李盈儿等宾客中的女眷也在其内。李靖、李德謇陪着男宾在正厅叙话。
忽有小厮来报,说昆仑门有人来贺。张老夫人等人正纳闷,方夫人几个前日已到李府,哪里又来了昆仑门的人?李瑶心内一动。
早有赵立陪同来人到了正厅。侧厅与正厅仅隔了一道紫藤花开的珠帘,正厅里的人看不清侧厅内的人,侧厅的人却把正厅的人看了个清清楚楚。
来人身材高大,身穿蓝灰色襕袍外罩银灰云纹半臂,脚上穿一双黑色云纹皂角靴,背负宝剑,手提一木笼。虽然风尘仆仆,终不能掩其勃发英姿。
正是护送李瑶自云台返回长安、在长安城外道别后两年多未再见过的萧远。
李靖给众人引见萧远。
贞观八年,萧远陪同郁净鸿前来李府时,只在李府呆了两个时辰,李玙等弟兄几个在官学,并未见过萧远。
萧远抱拳与众人行礼。
李玙到底是武将,与萧远行礼时,相隔数步,稍作试探,便感受到对方强大精纯、深厚内敛的内力,不禁暗自喝彩:难怪祖父数次称赞他,果然不同凡响。
珠帘内,李盈儿悄声问:“姐姐,这就是你的师兄啊?”
“嗯,他是我的萧师兄”,李瑶不无骄傲、带着与有荣焉地口气说,“萧师兄可厉害了,十六岁时就逐一打败了少林寺十几名高僧呢。”
“这样啊,那我收回之前说得话。”
李瑶正待问“何话”,却听帘外李靖笑着说:“瑶儿,宾客们都到了,你师兄也来了,你还不出来。”
在众人的簇拥下,李瑶来到正厅。先见过众长辈,然后到了萧远跟前。
萧远立身含笑道:“师妹,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李瑶道:“我……都好,师兄,你也安好吧?”
两人面上都是一般的寒暄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