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黛玉进来,薛姨妈“嗳哟”一声,忙笑着迎上来搂住道:“我的儿,这样远,又走来做什么?早使个人来告诉我,就由我去看你也罢了!”
薛姨妈一面说着,又向黛玉身后一看,见只有秦雪一个人,便摇头道:“好孩子,我知你一向是个省事的,可也要听我一句——以后若出门时,总该多叫几个人跟着才好,不要嫌麻烦,我同你姐姐也是这样说。你们也知道,这园子原是为省亲造设的,为博娘娘的欢心,自然是以奇巧为要,好些个路,那样绕来绕去的,是很不好走的,又特为养了那许多鸟兽,你们小孩儿家只觉得新奇,我看着总心惊肉跳的。现在天恩浩荡,准许你们姊妹进去住着,可既经娘娘游幸过,总不能将那些畜生随便处置打发了,仍旧在原处。你们别看它们如今驯顺,到底都是些不懂人事的畜生,哪日万一发了性儿、胡乱冲撞起来,那还了得!”
宝钗停下笔,用一只手轻轻撑住头,笑着看向这边。
她的袖子滑下来,露出戴着的一只通体水绿、青翠若滴的翡翠镯子,越发衬得她冰肌玉骨、皓腕如雪。
她侧头笑道:“妈真罗嗦。”
黛玉摇头叹道:“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就喜欢姨妈罗嗦我。”
薛姨妈一向最是心疼黛玉的身世,听她这样说,更是激发了一腔慈母之情,爱怜地抚了抚黛玉的头发,道:“咱们不理你姐姐,好孩子,一会儿别忙着走,今日就在我这里吃饭。你什么都不必管,我来打发人告诉里头去。”
薛姨妈将黛玉按在炕上坐好,一面吩咐丫头:“同贵,将早上沏的那茶拿来给林姑娘吃。”又向黛玉道:“那个茶是极好的,我已叫她们沏过两轮,这时又出色、又不伤脾胃。你试一试,若吃着好,晚上回去时包两包儿带回去。”
她又转头道:“同喜,你去里头告诉一声,就说我这里留下林姑娘了。另去叫厨房里添上两个菜,弄得清爽些。喔,再要上一瓮碧粳粥,林姑娘爱吃这个。”
同喜也是个伶俐丫头,一样一样都记下了,刚答应了一声,薛姨妈却又觉得不够周全,忙嘱咐宝钗好生陪黛玉说话,自己则起身带着同喜、同贵两个丫头亲自张罗去了。
见薛姨妈出去,宝钗将笔搁下,故意酸溜溜地道:“真不知道谁才是妈亲生的。我回来半日,也不见什么好茶吃,只不过你来,妈就忙得这样,以后你也不许来了,没得折腾。”
黛玉歪着头看她正描的花样子,原来是一朵新鲜牡丹花儿,一面笑道:“我也是这样想呢,我劝你快悄悄地问姨妈去,只怕起先就是抱错了,我才是正经的‘薛大姑娘’呢。”
宝钗扑哧一笑,往外瞧了一眼,转身从身后小柜底层抽屉里取了一只布包出来,两手捧着递给黛玉。
黛玉不防,手上一接,竟是向下一坠,不禁“哎哟”一声。
宝钗抿嘴笑道:“哟,瞧你刚才可是轻狂得很呐,怎么这点子东西便拿不住了?”
黛玉在炕边打开布包,里面竟还是一层布包着,又解开看时,见是几个银锭子和几大串钱,便笑道:“多谢了。”
宝钗道:“为着好拿些,这些银子我特叫他们拿了整个儿的来,这样瞧着也清楚。待要用的时候,你再吩咐让人依着数剪着使去也罢了。”说着又叹道:“如今众人一样的在里面住着,又不上街去,连月钱也还没处去使的,你到底做甚么要这许多现钱?”
黛玉踢了鞋,也凑过去搂住宝钗的脖子道:“好姐姐,难为你替我样样都想得周全,实在是多谢你。我如今也是无奈,以后一定全都告诉你,只烦你先多少帮我遮掩着。”
黛玉重又将钱包好,交给秦雪道:“怪重的,又是鼓囊囊一大包,总不能就这样揣在身上,看着也不像的。少不得还得在姨妈这里借个玲珑食盒提着,才不显眼。”
宝钗向隔间后面的桌上遥遥一指,笑道:“喏,那个不是?早替你预备下了。”
宝钗说完,收回手来,顺手刮了一下黛玉的鼻尖,道:“罢了,你既不便说,我便不问,什么时候再想要了,你再同我说。你尽可放心,总归我在这里一日,便与你一日方便。总算看着是亲戚的面上,府里对我们家的人进出一向里并不查问,我们铺子里的银钱流水又是现成的,不过是拿你的银票换这些银子回来,又不影响我们的账面,总也不是难事。我只说是我要用,他们自然不管,何况妈也从来不过问的。”
听了这话,黛玉感觉有一瞬间的失神。
她突然想起前世那个阴雨绵绵的秋日里,自己旧疾复发、情思抑郁,宝钗来潇湘馆看望,劝自己少些苦思劳神,再每日用燕窝保养,当时她也是如此这般对自己说——
“‘你放心,我在这里一日,我与你消遣一日。你有什么委屈烦难,只管告诉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一日。’”
想到这里,黛玉的心口不禁一热,搂着宝钗的手又紧了紧。
宝钗除薛蟠一个哥哥之外,并没有姊妹,她见黛玉露出对自己如此依恋亲昵的样子,比平常促狭可爱时又格外惹人心疼些,也有些动容,伸手在黛玉腮边摩挲着,笑道:“平常好厉害的一张嘴,这会子怎么没话说了,没得腻歪起来,叫丫头看笑话。”
宝钗说完这句话,正看见秦雪眨巴着星星眼看着自己二人,不由得气笑道:“这丫头也是的,眼巴巴地瞧什么呢!”
说得黛玉也回头笑起来,一时又问:“怎么不见香菱姐姐?”
宝钗笑道:“怎么,才终于消停了一段日子,我当你已忘了这回事。难道你又想同妈讨了她去不成?”
黛玉叹道:“我不过随口问问,倒招出你的怀疑,我简直‘冤枉’。人家还没做了你的嫂子,你倒维护得紧,生怕别人抢了去了。”
宝钗笑拧她道:“若不是有人成日在旁惦记着,我也不用操心了。你这丫头也真是奇怪,怎么偏对我们香菱念念不忘的?罢了,我也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你就用紫鹃来换了她去罢。”
黛玉道:“嗳哟哟,那可使不得。”
宝钗笑道:“你又要人,又不肯换,天下哪里有这样不蚀本的好生意?”她将桌上的花样子推开,一面道:“不过说也怪了,妈从前怕委屈了香菱,先就扣着她不给我哥哥,先叫他收收心,后面再给他。我哥哥可不依,两三日就要来磨缠一回,独这阵子不来闹了,妈倒得了几日清静,他若从此熄了这个心,香菱就跟着妈,我看倒也罢了。”
此事竟有转机,黛玉心下一松,十分欢喜,笑道:“怎么,若是如此,似乎你还替香菱高兴呢。你对薛大哥哥倒是老实不客气,怎样就肯这样批判呢。”
宝钗笑道:“人家同你说几句贴心话,你就只管胡闹起来,又讥刺人。唔,你若瞧着我哥哥好,我这就同妈去说,叫她去求老太太一个恩典,叫咱们真正做‘一家人’去。妈这样中意你,我看一定是欢喜的。”
黛玉不依,转身就要闹她,姊妹两个又笑在一起。
笑了一回,宝钗对秦雪道:“傻丫头,别在这杵着了。你出去找你的莺儿姐姐,叫她拿果子你吃。”
秦雪向黛玉一挑眉毛,忙将布包放在食盒底层,仍旧盖好放在一边,正准备出去,眼睛却扫到食盒旁边一张纸,上面写的几行字,字体虽还算周正,落笔却有些急躁。
秦雪读那字,只觉前言不搭后语的,便问:“姑娘,这里有张符咒儿呢。”
宝钗笑道:“这个丫头,好端端的,这里哪里来的符咒儿?我们家里可没有人信这些。”
秦雪举着那纸走过来,笑道:“宝姑娘瞧瞧这个,若不是符咒儿,我也不晓得是什么了。”
宝钗接了那纸,便与黛玉凑在一处看去,见第一行是——
“离娄眼睛亮如油,没规矩要挠破头。”
黛玉失笑道:“嗳哟,这是什么?”
宝钗也掌不住笑,无奈道:“罢了,我已知道了。只不晓得这个东西怎么落在了这里,先往下看罢。”
两人又向下看——
“揉面要圆需圆盆,拿了方盘嫌太笨。后街老王自暴弃,喝酒骂街耍混球。孟子拍腿连声叹,这个老王没救啰。”
黛玉已笑得撑不住,伏在旁边迎枕上。
宝钗笑着去拉她,一面将那纸折了起来,掖在袖中。
宝钗无奈道:“才说起我哥哥,这正是我哥哥写的。昨儿他叫人给妈送东西来,恐怕是经手的人不注意,不知怎么就给这张纸夹带进来了,倒闹了这一场笑话儿。”
黛玉笑得直喘气,拉着宝钗道:“姐姐替我顺顺气儿。”
宝钗揽着她,替她轻轻顺着背,一面向秦雪笑道:“快瞧瞧你们姑娘,她平日里也是这么没正形儿么,还是单到我这里闹我?”
秦雪不答,她越看这两个人、越觉得顺眼,满脸都是姨母笑。
黛玉笑道:“薛大哥哥这是读了‘孟子离娄上’作的诗罢?实在不同凡响,当真有趣。”
宝钗笑道:“什么‘诗’,你这个诗家这样说,就是打他的脸了,勉强算是几句顺口溜儿,还差不多。前儿妈说哥哥这一程子也能读进些书了,我还不大信,如今看来,倒真是读了,只是读得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