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树银花与车水马龙试图透过透明玻璃钻进赵哇一眼睛里的时候,缓缓腾升的白雾将它们遮挡了大半。
赵哇一看着手里那碗仍在滚烫着的泡面,伴随着耳边不停响起的“欢迎光临”的机械人声,心里五味杂陈。
一个小时前,图斯亓把他和那堆腐烂的尸体一起打包扔出了家,并且完全不顾个人形象在大街上咒骂咧咧地拨打了报警电话。
不知道是否是由于赵哇一已经连续三四次以同样的状况联系了派出所,对方抵达的时候甚至有些果真如此的恍然。
为了保证证物的完整性,赵哇一和图斯亓并没有对那个箱子进行太多动作,只是控制不了那些等候在窗外的各种虫蚁。
几乎是恶臭迸发开来的一瞬间,那些早早莅临纱窗上的苍蝇,猛地越过那些破开的纱窗罅隙,恶狠狠地朝着箱子袭来。
隐没于废墟之下的暗道里,一阵窸窸窣窣的鼓声之下,无数甴曱也接踵而至。
“卧槽,他们都从哪里来的。”
都说从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图斯亓早已经脱离这种脏乱差的艰苦环境许久,很难再次接受这些令人作呕的东西。
他吓得连忙往赵哇一的身后躲。
与从前那个笑着手抓老鼠的图斯亓可谓是大相径庭。
赵哇一没说什么,只是眼神恹恹地望向那半埋进土坑里的纱窗,愈发觉得那片微弱的光亮着实刺眼。
周身四处探查的警员走走又停停,勘察之余似乎还在怀疑这片地方能够居住的可能性。
甚至朝着赵哇一与图斯亓的方向投来了悲悯又不可置信的目光。
赵哇一本想解释些什么,但最终还是算了。
“警官,小区附近有没有监控什么的,我能过去看看吗。”赵哇一此时已经靠着那扇仍在不断往下掉墙灰的隔断站着,空出了足够的地方给对方拉警戒线。
一开始警方怀疑过是否存在藏尸的情况,毕竟如此剧烈的恶臭着实让人很难不去联想到尸体腐烂所散发的气息。
“我觉得整你不至于还要去杀一个人,要是真有尸体我感觉卡总我们得申请保护,他万一真来杀你怎么办。”
图斯亓越想越害怕,一向乐观肆然的神色顿时变得拧巴起来。
赵哇一看着他没说话,思忖了好些时间,还是没忍住笑骂了声:“傻逼”。
如果当真受到生命威胁,该怎么办。
这一话题他从收到第一封恐吓信件的时候,就已经思索过了。
甚至有时候有些恍惚,在足够动荡的悲惨童年里,似乎都没遇上如此的遭遇。
可偏偏当风平浪静之后他以为自己活得平稳安定之时,这些摸不清的风雨飘摇又再次猛烈袭来。
恒河沙数般蠕动的白蛆,正源源不断地从那些伪造成人体器官的腐烂肉糜里向外翻滚。
落到警方的跟前时,仍不断朝着向上的路径开始新的一轮攀岩。
好在最后认定都是些牲畜的腐烂尸体,没有发现死人的躯干部位,让图斯亓才稍稍安心一些。
毕竟如果当真发生了所有人认知中的危险情况,那不仅会将恐吓事件上升为刑事案件,而赵哇一也会从报案受害者瞬间化身为案件嫌疑人。
甚至会面临死亡威胁。
赵哇一的提问在许久之后才得到了答复。
他们忙着进行勘测,赵哇一也自认不要打扰对方,问了一嘴发现没有回话之后便走到一旁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阴暗潮湿的地下室仅能靠着那扇半开的纱窗维持着空气流通。
房间弥漫的尸体恶臭迟迟无法散去,甚至随着对包裹的不断深挖,这份令人作呕的窒息愈发浓烈。
但由于作为目击证人,赵哇一又不能离开他们的视野,只能硬生生在这片氨气池里撑着。
“你这运气不太好,你这边再过去点都是拆迁户了,这片地方正巧不按摄像头。”
赵哇一似乎有些惊讶于对方竟然还记得他随口问的话。
但惊讶之余,还是被话语里的内容逼得皱紧了眉头。
“这个地方都快靠郊区了,周边环境本身就不好,小混混还有社会闲散人士经常在这边扎堆聚集,本来你住那片高档小区都被人盯上了,怎么还想着往这边跑。”警官着实不解,捏着鼻子将采样递给了身旁的辅警。
赵哇一看着他,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没说话。
图斯亓倒是恢复了对方:“原本住的房子都在那片区域,对方一会儿就找得着,我们担心他对那一片熟。”
“找房子,短时间哪里这么容易的,我们唯一离那边远,比较偏的,就只有这了。”
警官了解之后便没再和他们打趣,收集完证据之后,就把两人打发走了。
一个小时后,赵哇一坐在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吧台上,看着昼夜里铺洒遍地的光怪陆离,与世间百态纷纷攘攘共舞。
远处车水马龙,自己却无家可归。
“你这泡面都快冷了,怎么不吃?”图斯亓又从冰柜里拎了几袋甜食,混杂在他本就搁置在台面上的各种速食餐品里,好一副腐败景象。
赵哇一看了他一眼,大概是才回神,没有任何应答。
“今晚先找个酒店住吧,我明儿把我家客房收拾出来,你先去我那住。”
“不要。”大概是泡面裹了满嘴,以至于赵哇一说的话有些模糊不清。
“干什么?你还能一直住酒店,找房子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
“不是,”赵哇一感觉有些呛,他顺手从图斯亓的零食堆里捎了杯酸奶,“这种故意针对我的,搬家根本没用,三个地方,次次不到两天就找上门了。”
酸奶发酵得很好,溢满绵稠奶香味的同时还能从舌尖迸发出恰到好处的酸,赵哇一难得放松着眯了眯眼睛。
“不能让你家也遭殃,总之我再找找吧。”若不是眼底的悲怆满了又溢,图斯亓真当以为赵哇一真如他的语气那般云淡风轻。
图斯亓还想再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泄气着吃起面包来。
“总之,你别担心了。”
“这件事情会有解决办法的。”
赵哇一看到图斯亓如此一般闷闷不乐的神情,叹了口气反倒安慰了回去。
图斯亓也没说什么,只是依旧那般阴云缭绕在心头。
倏然,赵哇一反扣在桌面上的手机开始震动,那剧烈的震颤仿佛生出了隐形的藤蔓,沿着桌面蔓延,攀上他的手臂。
赵哇一颇为娴熟地划开锁屏,连手机页面都没看清就接了起来。
所以当柏闻晔的声音轻落在耳畔时,他几乎一瞬间就涨红了脸。
他无端又记起了两人如今道不明的关系,难捱难言的情绪从那一个昏沉的傍晚伊始,一直发酵至如今。
“赵哇一。”
“嗯......有,有什么事儿吗?”明明是隔着一块屏幕,要透过那些电流交错才浅浅明晰的声音,可落在耳朵里却又像夜畔轻语。
一字一句如鸿毛般轻盈,却又被晚风激荡起一片起伏的涟漪。
明明看不见对方的脸,可赵哇一还是忍不住躬低了身形。
对方有短暂沉默的片刻,只有微微的呼吸声传来,虽然不够清晰,但赵哇一还是感知到了那叹息里的愠怒。
很浅,却又像是克制着,在流逝的时间里无限拉扯,直到将那些不堪坠入回海底。
赵哇一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挂在耳边。
“搬了几次家了?”
“三次而已。”
“而已?”
“三...三次了。”赵哇一磕磕绊绊地说着话,左手很轻地附在右手背上,生怕将对方的声音碰着摔着了。
“上次是巫毒娃娃和带血的纸团,这次是腐烂恶臭的尸体,那下次是什么?”柏闻晔是声音依旧很淡,可赵哇一依旧听清了语气里难以压抑住的情绪。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长久地沉默着。
大概是人生漫漫已经堆砌了太多诸如此类的走投无路,在遗憾斑驳的人生底色上甚至能够清楚触碰到无数个流浪街头的夜晚。
“没有家”这三个字成为常态的时候,好像一切痛苦都变得理所当然起来,也变得不再那么让人措手不及。
所以他颇有闲心的打趣起来,似乎纠缠着的咒骂与仇恨只是白昼里的浮云,不足挂心。
“老板的消息还真快,没过一小时就知道了。”赵哇一扯着嘴角才堪堪露出两声模棱两可的笑意。
对面没有及时传话,只有微弱的呼吸,赵哇一干笑了两声后还是泄了气,闭上了嘴。
他深知自己是浑噩麻烦缠身的人,可却又擅自奢望那些微不足道的伪装可以蒙上柏闻晔的眼睛。
不想让他觉得自己麻烦,也不想给他添麻烦。
他们的一切尚且还未开始,就遭遇了诸多叵测,好似上天在警告对方自己永生永世洗净不掉身上的烂泥。
“赵哇一。”
又是这样,轻而软的呼唤,却又因足够低沉的音调而变得不是呢喃。
“嗯。”
赵哇一看了眼身旁正迫不及待解开各种甜品盒子的手,索性起身,示意图斯亓,自己要出去打电话。
图斯亓用那张这腮帮子都塞满了的脸朝他点了点头,紧接着又扭开了刚买的气泡酒。
赵哇一看得一阵无语,想说的话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最后还是补了声,别噎着。
便利店门打开的一瞬,那阵刺耳的铃铛声再次响起。
穿堂而过的凛冽寒风在门檐露出罅隙的一瞬奔腾拥进,那些塑料长帘被这份激情狠狠掀起,险些砸到了赵哇一。
耳边还是那道,分不清进出的电子语音,那句极为荒诞的,欢迎光临。
凛冬已至,在空气中的喘息都能雾化成一整片蒸腾洁白的水汽。
混进那寂寥无际的夜空里,甚至无法辨析到底是车水马龙留下的尾烟还是叹息弥留下的形态。
电话里也依旧是长久的寂静,甚至耳边高昂地车鸣仿佛下一秒就要争先恐后吞噬掉另一边传来的声音。
赵哇一突然有些后悔出来了。
因为外面不仅冷,还将他尚能捕捉到的浅薄呼吸一起消磨殆尽。
“你今晚住哪里?”
柏闻晔的声音很低,跟依旧拂面而来的寒风有着相似的温度。
赵哇一吸了吸鼻子,思忖半分后,还是告诉了对方实话:“今天先住酒店,后面我再找房子住着。”
“云野市空房还挺多的,应该不难找,你别担心。”像是怕对方不相信,赵哇一又补充了几句。
前方紧急刹车的剧烈摩擦牵带出了巨大的碰撞声,赵哇一刚抬眼看去,就见两家车主下车后扭打在了一起。
无数激烈的喇叭轰鸣好似随着潮湿水汽一同在暮色之中腾起。
逐渐围观聚集的人群反倒在这场闹剧里失了声音,只能听这嘶吼与惨叫持续绵延不绝。
赵哇一就这样呆滞着站在原地,瞪大的眼睛直勾勾地被那片由引擎点燃而燃起的烈焰捕捉,高举这的手机依旧维持在耳边。
一瞬间,他浑身僵硬。
只剩血液里奔腾不息的因子暗自蓄积起了一整片山峦嶙峋。
他似乎都不能辨析这震动灵魂的失措究竟是来源于眼前的灾祸,还是耳边的那句。
“你来我家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