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星月都隐入云层,漆黑天幕沉沉坠下,笼罩住整个天地。
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中,海与天此刻俱是一团黑暗,边界不甚分明。
一点亮光刺破了这融洽的黑暗,在黑夜展开的厚重口袋上留下鲜亮的印记,旗帜一般突兀而骄傲地伫立在海面。
——那是一艘豪华游轮。
时至深夜,巨轮上依旧灯火通明。每个角落都充满了灯光,各式各样或古典或现代的灯具不遗余力地消耗着能源,装点出炫目的光彩。
游轮顶层的赌场更是聚集了全世界的灯光一般明亮。金钱的气味在空气中轻盈地流散,搅动沉积在赌客们脑海深处的野心与冲动。
荷官手中的筹码不会比一枚塑料瓶盖更重,但其中却浓缩着数十万个塑料瓶盖的价值。不平衡的轻重麻醉了人们的理性,欲望在红酒杯中发酵,酿出迷醉的香气,诱人发狂。
昏沉又狂热的客人,豪爽地饮尽杯中猩红。于是叮当声不断于赌桌上响起,财富奔腾着流泻,冲刷赌场每一块光鉴可人的地砖。
这混乱的繁荣似乎没有止境,所有人都在笑,或畅快或懊恼的笑声,与筹码哗啦啦流动的声音,共同谱写出赌场的背景音。
在这里钱只是一串数字,而数字的增减是一场美妙的游戏,它海浪般卷走一切麻木和无聊,以高浓度的兴奋与游丝般的癫狂取而代之。赌客们只是勉强披着一层优雅的人皮,内里已然被欲望的漩涡搅碎,如同渴求新鲜血肉的野兽,疯狂渴求着新的刺激。
不过,这一切热闹都与叶星来无关。
此刻,她正窝在她与夏弥房间的浴室里,清洗染血的短刀。
短刀上沾满她任务目标的血,而那血来自心脏。
分部下达的命令是“追捕”,并不包含“处决”的部分。猛鬼众始终是蛇岐八家分裂出去的一部分,自蛇岐八家诞生时便一直依附在其身后的影子。
人无法杀死自己的影子,这么做的人都死了。
所以蛇岐八家暂时没打算杀掉他们,就是要杀也不能由叶星来这个外人来做。即便是配合port mafia钓鱼时钓上来的几个残党,当时也只是昏迷——叶星来的枪里只填装了弗里嘉子弹。*这种炼金弹头击中目标时,会迅速粉碎汽化,不会伤到人,只会留下血一样的痕迹。里面混有微量的麻醉剂,会让人立刻昏迷。*
但逃到公海上的那几个,并不感激蛇岐八家的这份宽宥,态度反而愈发激烈——这对他们来说不过是死立执和死缓的区别,按他们犯下的罪行,一旦被蛇岐八家抓获,除了死亡他们没有第二个结局。
于是,在叶星来乘着夜色潜进他们的房间时,几人怀着孤注一掷的疯狂,使用了作为船票的基因药剂,强行提纯血统,突变为死侍。
众所周知,死侍没有人权。
几小时后,六楼高级套房的窗户悄然打开,几只裹尸袋落入黑蓝色海水,海面上泛起一点波澜,很快又消失殆尽,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黑暗的裹尸袋内,只有尸体脖子上的发信器散发着微弱的红光——明天将有蛇岐八家的后勤人员根据坐标前来收拾残局。
“别把血溅进浴缸了。”对于叶星来在她们的浴室洗刀的行为,夏弥罕见的对她表现出了严厉态度,“我还想试试这里特供的海洋风味入浴剂!服务生说它能为客人带来‘仿若置身奥秘海底世界、与人鱼共舞’的体验。”
“什么奥秘海底世界、与人鱼共舞啊,”花洒被开到最大,蛇一般软软地搭在大理石洗手台的边缘,流水声中,游丝状的黑色血液一点点脱离刀身,在冷冽的水里漫舞。
叶星来一边伸手拨开那些黑蛇似的血丝,托起沉底的短刀,一边不屑道:“巧言令色的营销词。海味有什么神秘的,只不过是鱼、虾、贝、海带、头足类等等海产品气味的杂碎拼盘。海鲜市场到处是这种味道啦。”
“黑蛇”们有着油腻的甜味,像腐烂的水果或者变质的奶油,这异常的甜味是危险的标志——它们带着腐蚀性。
以血肉之躯直接接触它们,多半会落得皮开肉绽的结局。
但叶星来的手脱离水面时,仍然是完好的。皮肤完整干净,只有水珠滑过的痕迹。
夏弥的视线扫过她的手,若有所思道:
“现在你的手应该和我们的浴缸差不多。”
“嗯。”叶星来随意应了一声,她其实没听清楚夏弥在说什么,因为她的注意力现在正集中在手心短刀上。
浴室暖黄色的灯光也无法柔化那柄短刀的杀气,涤去血迹后,刀刃锋芒更加冷冽刺骨,透着令人胆寒的锐意。
危险的刃口正正握在她掌心,贴着她的掌纹。刀刃没有再往深切入,并非是叶星来有意为之,确切的说,那刀刃像是被什么无法切开的坚硬之物阻碍了一般,才不得已停在了那里。
——障碍物的正体是几排细密的铁青色鳞片。
鳞片痕迹已经很淡了,掌纹的轮廓能清晰地显现出来。
即便如此,鳞片的坚硬也未减分毫。
在未施加巨大力量的情况下,这柄可将掉落在刀口的发丝一分为二的利刃,对这些铁鳞也束手无策,只能像一柄儿童安全刀一样,温顺地躺在叶星来的掌心。
她甩动手腕,抖落刀身上残留的水珠。因为控制好了角度,水并未溅落到浴室门口的夏弥身上,而是从各个角度落回洗手台积蓄的小水池里:“说起来,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她转向夏弥,有些迷茫地问。
“我说,你的手估计变成和浴缸差不多的材质了。”夏弥温和地重复了一遍。
“我本来以为,你神秘消失的那几个小时,是去顶层的赌场释放精神压力了。”她踱进来,贴心地绕过了地上那件塌陷舒芙蕾一般的染血黑风衣,有些开心地说:
“幸好你没有这么干。不然我恐怕会按响客房服务铃,然后哭着告诉她们,你们赌场的男荷官不知廉耻地勾引了我那继承大笔财产的寡妇妈妈,害得她抛下年幼的我,在赌场流连忘返。”
与此同时,用叶星来的衣服搭了一座柔软的巢,正满意地在熟悉的柑橘香气里打滚的太宰治,突然打了一个喷嚏。
“啊啊,是感冒了吗?果然应该再拿一些星来冬天的衣服……”他搓搓鼻子,又依恋地在巢里滚了滚,才翻身下床,慢吞吞地走入衣帽间。
叶星来:“……”
“半夜别说鬼故事!”她打了个寒噤,抱紧自己的双臂不断揉搓,企图以此驱散那自心底泛起的,犹如被数百只马陆爬过皮肤的阵阵恶寒:
“太恐怖了!寡妇妈妈?我?我还是个……”想到夏弥目前的状态,叶星来飞速改口,“还是个青春年少风华正茂的美少女!”
“小妈也不行!”察觉到夏弥有开口的迹象,叶星来又紧急补上说明,“我是坚定的年下党,不会看上任何年上男!哪怕他是个血统等级超过s资产过兆优质人脉遍布政商两界年老体弱插着呼吸机住ICU我们刚拿到结婚证他就死了死前还立下遗嘱说要把全部家产给我继承的老登……不是,老男人。”
“嘿你这不是都说出来了吗!”夏弥捂脸,一头黑线。
电光石火间,灵感迸发,她想到了什么,话锋一转,“所以,如果能找到那种男人,你会和那个阴沉蚯蚓分手么?”
“啊?当然不。”叶星来一秒钟都没有犹豫,“我只是生性幽默,爱开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娱乐大众,但生活作风绝对正派,感情观就像信天翁一样专一。”
“还嘲笑人家的广告词巧言令色呢,你的包装技术也不输给他们啊。竟然把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说得这么浪漫……”
“什么啊,”检索到关键词,叶星来的脑子自动开始套公式:“我也没糟糕到要用歪脖子树来形容的地步吧!”
“……歪脖子树又不是在说你!在装不懂还是真不懂啊!”
夏弥气哼哼地把手里的毛巾甩向叶星来。她稍微用了点力,以至于柔软的长绒棉毛巾落在叶星来脸上时,也带了点凌厉的风,像被猫用肉垫打了一巴掌。
“呜哇,”叶星来吱哇乱叫起来,“什么暗器!像磁铁一样吸在我脸上了!要窒息了!”
她突然间不扑腾了,严肃道:“谁指使你来的!”
“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
夏弥从善如流地接上了下半段,话一出口她自己也愣了一下,随后流露出思索的神色,疑惑自己为什么脱口而出方才的话。
“哦呼、”
叶星来吹了个意味不明的口哨,眼中漫上一点怀念。
她预科时参加的是戏剧社团,这个社团排练过的剧目涵盖古今、包罗中西。
除了《罗密欧与朱丽叶》之外,《雷雨》也是被这个社团搬上校园舞台的经典剧目。
演出前夕,饰演周朴园的男同学不慎食用了发芽的土豆,食物中毒住院,角色空置。
社长左挑右选,最终挑中了叶星来反串饰演周朴园。
理由是她长得够高,并且不笑的时候很凶。
最重要的是,美少女反串封建老登更有话题度。社长如是说。
赶鸭子上架的叶星来疯狂磨炼演技,她唯一的朋友夏弥就成了她演技最好的磨刀石。
直到演出当天,夏弥还在陪她对戏,以至于被台词腌渍入味,到了叶星来张口说上句,她能不假思索地接下半句的程度。
但,这些都是属于过去那个夏弥的回忆。白纸似的幼童夏弥不应该知道。
应该就是这几天了。
叶星来无比平静地想:
真正的夏弥,或者说耶梦加得,马上就要苏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