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愈发阴漆,月影绰绰,干净明澈的黑天上交错布满着点点星辰。
一堆人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凌云宗这段长长的石阶入口处来回踱步,最后得出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只能硬走上去。
少男少女们凑在一起商讨片刻,有几个性子燥的等不及这些毫无意义的讨论,已经迈着步子往上爬,另外有几个还站在原地不动的估计是已经进入炼气期的散修,多少会点儿御剑之术,他们眼睛囫囵着四处转,试图想象刚刚那位高师兄会不会抱着一丝丝怜悯之心留了几把剑在底下等着他们去找,然后一飞冲天。
然而,高弄舒再如何跳脱,终究也不是什么心软如泥的性子。
岳寄欢和拒霜站在人群外没有参加讨论,一时间显得有点儿不太合群,像两只单薄孤寂的春雁。
拒霜看着面前这群无头苍蝇,有那么点儿想笑。她伸腰打着哈欠,小声和岳寄欢揶揄:“不会御剑的就算了,怎么会的也如此笨。我们待会儿还是快些踏枝上去吧,困死了。”
岳寄欢眼皮跳了跳:“踏树枝什么的可比御剑难多了,又轻又不稳,还需耗费足够的灵力。况且我还没回答你我会不会御剑呢。”
“万一我不会呢?踏树枝更是困难。”她难得冲拒霜开了个小玩笑,语气轻巧,“那就得爬着上去了。”
拒霜侧头打量着她,很认真地道:“你要是不会,现在便可以回家了。”
她微微露出一点笑,说话像带了把戳心口的刀子:“毕竟这样的人,不配做我的对手。”
这人语气又阴冷又狠,随时酿在脸上的那阵笑意不会给她带来多余和煦温柔的感觉,只有孤傲与狠辣。
怔愣了两秒,岳寄欢哼笑了一声,眉梢间难得带上了那股消失了不知道多久的傲气,她好像真的是一个刚刚拜入宗门的新人,一个充满活力、有着属于这个年龄一切娇俏与明媚的天才法修,往前折磨不堪的数百年里,一切都是一场梦。
要说一开始对拒霜没成见肯定是假的,岳寄欢心里那点鼓胀的刻薄和阴暗呼之欲出,任务失败会带来的死亡简直像一颗坚硬的木塞堵住了她酸涩的心口,随时随地无差别爆发,恐惧会淹没所有,直至她窒息。
可现在,她突然觉得这些没那么重要了。
反正都死过一回喽 。
重生这么久以来,岳寄欢难有畅快地笑开:“很久没有人和我说,我不配做他的对手了。”
拒霜拔高语调“哦”了声:“还有上一个?”
岳寄欢微笑着没说话,只是伸手抚了抚额角被风撩动的碎发,脑子里无端闪过一张见过很多次的脸,有漂亮的,有冷淡的,生气的模样,蹙眉的时候,笑起来顽劣也好,不经心也罢。
她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上去之后比一场怎么样?”
“谁赢了谁就拜入师尊门下。”岳寄欢目光滞空,她望着月亮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嘴角轻轻牵动。
拒霜听着这句“师尊”,不置可否:“和我想的一样。”
两人默契地不去深究对方的过往,经历过什么都无所谓,朋友也好对手也不错。
大概这就是这个世界所谓的漏洞吧,岳寄欢很好心地想,会有特别的人出现,会有特别的事情发生。
这也算有趣。
*
今天天气不错,即使到了晚上也是月亮高挂,微风耸动,没什么浓重的雾气。
很快,凌云宗这段石阶上已经稀稀拉拉站了今年新收的十几个弟子。
刚才想找剑的人无疾而终,只得屁颠屁颠地跑去苦命地爬梯子。
岳寄欢和拒霜还是没动,站在风里,罗裙随风绽放。
她二人刚才互相试探了一阵,这会儿回头一瞧,所有人都在认命地往上爬。
有人认得她们俩,边爬边回头喊了她们一声:“诶!你们怎么不走啊,就算是稀有灵根也不能指望着宗门来人接吧!再不走就晚啦!”
喊话的看上去是个年龄不大的娃娃脸少年,五官端正,非常阳光。
上一世岳寄欢刚拜入凌云宗时,这少年也在新弟子中,岳寄欢对这人还有些记忆,叫什么燕来着。总之,这位燕小公子性情太过热烈开朗,两世都给岳寄欢一种身形轮廓都镀着日光的感觉,刚刚对方测试时好像还扒着她问了几句,同大昭一样来了一段极具特色的自我介绍,简直不能再有印象了。
不过看看这批弟子中的其他人,除了个别几位,岳寄欢大都对其没什么前世的记忆,和陌生人没两样。
倒是燕小公子这句吼完,爬石梯的人一时间竟都被他这句“稀有灵根”吸引了注意力,纷纷扭头看着站在原地的两位少女。
活像参观什么珍奇灵宝。
周遭接连射过来几道打量的目光,拒霜含着笑,慢悠悠回了句:“你们慢慢爬吧。”
燕小公子挠着脑袋,傻乎乎地问:“你们不爬吗?”
岳寄欢搭了把腔:“懒,不爬。”
顶着一张娃娃脸的燕小公子许是被岳寄欢这种嚣张的态度惊到了,半晌,他愣头青一样问出了让他后悔很多年的话:“哦,我懂了,你们是想家了吗?”
燕小公子还觉得不够,带着遗憾补了句:“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天赋。”
岳寄欢和拒霜:“......”
他说话的语气太过真诚,真诚到两人并不觉得这位娃娃脸少年是在阴阳怪气,而是真心在问她们是不是真的想家了,天真又傻缺,人如其脸。
拒霜缓慢地眨眨眼,嘟囔了一句:“这种傻子,活到现在真是运气好。”
或是对方声音里带上了感叹和埋怨的情绪,岳寄欢不轻不重地扫了拒霜一眼:“估计是富贵人家来的吧,性子单纯些。”
拒霜没说话,燕小公子见她二人依旧站在原地不动,那张可爱的娃娃脸皱了皱,迟疑了一会儿,又接着扭头上石阶去了。
周围人也打量她们差不多了,其中有人扫了几眼便同燕小公子一样接着往上走,也有人细细看了她们不久,竟从走了好几阶的石阶上又回到了原地,站在了拒霜和岳寄欢面前。
其他往上爬的人不明所以,看完热闹,又哼哼唧唧往上爬。
站在欢霜二人面前的是一男一女两人,眉眼间有些相似。
他们这批新弟子年龄都不大,最小的十二岁,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六岁,至于面前这两位,看模样,少年约莫十九岁左右,躲在他身后拽着衣角、神情怯怯的女孩儿,只能是十二岁那位了。
个子高一些的少年也不废话:“我叫战风遥,这是我妹妹,战江离,征战的战,清风长江。我们认得你二人,今年天场选拔唯二的异行灵根,岳寄欢,拒霜。”
提到名字时他说的很详细,乍有种对姓名很骄傲的模样。
拒霜撩起眼皮,微微偏头:“所以呢,何事?”
她语气冷淡如霜,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
名为战江离的小姑娘往她兄长身后瑟缩了几分。
少女语气太过冰冷,察觉身后人的惧怕,战风遥下意识伸手挡了挡背后的妹妹,他脸有些涨红,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勇气崩溃一地,说话不自觉磕绊起来:“所、所以,你们不急着上山,定是有别的办法,我想,”他咬咬牙,“我想请你们带我们一程,我妹妹身体不好,这么远的路,她去不到宗门门口的。”
闻言,岳寄欢抬眼打量了面前的人一番。
看对方的衣着,锦衣玉饰,面容清爽,应该也是富贵人家的孩子。战风遥看着精神气好些,个子还算高,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倒是战江离,一直缩在兄长身后,面色苍白,个子矮小瘦弱,身上那股病败感比拒霜重得多。
想来是空有一身仙资仙骨,身体却跟不上,特地送来仙门锻炼修养。
她刚要开口,却听拒霜道:“还算有脑子,是有别的方法。”
“不过我们帮不了你。”病美人遗憾地摊摊手,话锋一转,“你会御剑吗?”
战风遥愣了愣:“我同江离还未筑基炼气,我尚且听过一些,江离她不知。”
拒霜嘁了一声。
战风遥赶忙问:“你们是想御剑上去?”
“这里可没剑。”他拧了拧眉,“我不信你们是这个方法。”半晌,他又有点儿惊喜,“还是你们...”
他想问,你们是不是偷偷藏了剑或者别的飞行法器。
岳寄欢一脸无辜,看破了他心里那点愚蠢的想法:“我们可没说我们要御剑上去,我们也没剑,更没有什么飞行法器,遵守天场规则,这可是铁令。”
她眼睛往天上一瞥,好像在看什么,尾调懒散:“爬石阶一事可是有含天镜盯着呢,怎么,你想问些什么出来,好让我们违反禁令吗?”
违反天场禁令者,直接取消入门资格,逐出寻仙山。
拒霜闻言,脸色又冷下来,她眼睛微眯,眼神里带上几分审视与危险。
战风遥神色僵硬了一瞬,立马摇头:“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们也看见了,江离身体确实虚弱,我们有不得不去凌云宗的理由。”他深吸一口气,“也没想到宗门竟真的会让新弟子一步一步爬上去,你们只要带我二人上去,我能力范围之内,什么都可以给。”
这话说出口豪气自信许多,战风遥被欢霜二人呛弯的腰板都又挺直几分。
拒霜的实力暂且不知,岳寄欢自己也才借着测灵石开窍了灵根,但好在她本身知晓御剑之术,灵力又充沛,踏枝飞行不是什么难事。因此二人本是打着踏树枝这个想法上去,虽然这比御剑慢得多,但总比爬上去灰头土脸累成狗好。
现如今这战家兄妹来求她们,她们要是真有别的法子,帮同门一把也未尝不可,可惜这战风遥刚刚也说了,御剑之术,他只是听过些。
妹妹战江离更是一窍不通。
拒霜想要开口拒绝,岳寄欢却说:“行。”
拒霜余光睨着她,淡声道:“还真看不出来你是个乐于助人的人。”
“乐于助人?”岳寄欢觉得这个词很熟悉,神情扭曲了一下,“不,我做事是要报酬的,很贵。”
拒霜刚想问什么富贵报酬能让你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再带两个拖油瓶,不料岳寄欢看了战家兄妹几秒钟,像是想到什么般温柔笑笑:“对了,我总觉得你们的名字听起来耳熟...等等,你刚刚说你们的姓氏是哪个字?”
她伸手挽起耳边的发丝,眼眸含笑。
战风遥一怔,嘴比脑子快:“征战的战 。”
“战氏,很独特的姓氏,我一开始还以为是那个——唉,什么来着。”她指尖点了点唇,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
这话听上去颇为可惜。
此言一出,兄妹二人脸色微不可察地一变,又立马恢复正常。
战风遥干笑两声,表情不太自然:“普通姓氏,名字取得风光霁月些罢了。”
岳寄欢倒也不否认:“确实,这姓氏着实与名不相配。”
战风遥:“......”
听着这段对话,拒霜略带好奇地看了眼面前这对兄妹,她精准地捕捉到两人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慌,又听岳寄欢煞有其事道:“罢了,记不起来,不过既是同门,带你们上去也可以,至于我要什么——”
她忽然侧眼看着拒霜,眉尖一挑:“你不介意我来提报酬吧。”
这话虽是在询问,语气却肯定,难得有了点不容拒绝的压迫感。
拒霜好笑地看着她:“你要带的,随你。”
岳寄欢点着头:“唔,那我就要——”
她故意拖着调子,好听的音调像扯着一条肆意的长风。
战家兄妹脸色实在不算多好看,心里如同吊了块巨头,被面前年纪尚小的少女生拉硬拽着晃悠,刺激得脑袋发昏。
见这位风灵根一副略带戏耍的模样,战风遥有些绝望,看向前者的眼神几遭变幻,像在看什么阴险狡诈的无良奸商。
微风还吹拂在月夜里的凌云宗长阶口,树影窸窣,弯月莹莹。
片刻后,战家兄妹终于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
少女悦耳稚巧的声音响起。
“那就要迷陇湛氏欠我们一个人情好了。”岳寄欢绛唇微弯,声音在风中格外冷静清晰,“这个报酬,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