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的第一个假期,江城的桂花开了。
桂香氤氲在夏末秋初中,世界像个被腌入味的桂花酿罐头,甜得腻人。
周六这天,任嘉悦借着去补习班的由头从母亲的严防死守下逃了出来,徐方好拉着夏黎和她跟着杨筱筱一起回了学校。
她们给杨筱筱买了一堆东西,四个女孩大包小包的提了一路,好在宿舍在二楼,不用爬太多楼梯。
杨筱筱申请得太晚,只剩一个二人寝。
徐方好提着两大包零食袋走进宿舍,朝桌上一放,松出口气:“累死我了,江城的夏天可真难熬啊。”
夏黎把宿舍空调打开,看着桌上那两包零食袋,笑道:“方好,你买这么多吃的,是准备也住这儿了。”
徐方好笑着把其中一袋放在杨筱筱床边,“这一袋是给筱筱,你一个人的时候饿就吃点,”她又指着另一袋,“这一袋,是准备一会儿去医院带给小平安的。”
任嘉悦听到她的话,忽然问:“小平安的骨髓应该已经配型成功了吧。”
徐方好震惊道:“嘉悦,你怎么知道?!”
任嘉悦还没回答,徐方好眯眯眼,一下子品出点不同:“我知道了,老梁告诉你的是不是?还得是医生家属消息灵通。”
她翻出一包薯片,边吃边说:“听荣叔说也就前天才匹配到合适的,可他怕空欢喜一场,才没告诉我们。我都还是昨晚去乔平乐家吃饭偷听到乔爷爷和他打电话才知道的。”
夏黎估算着时间说:“如果是前天配型成功,那最近这几天应该就要准备手术了吧。”
“是啊,所以才要给小平安补补嘛。”
杨筱筱铺好床,看着她们,思索两秒,开口问道:“小平安,是平安小卖部的那个小孩吗?”
徐方好又惊讶:“对,筱筱,你也知道他啊。”
杨筱筱点了点头:“以前在附近公园遇见过,那次,好像他还在被人欺负。”
“什么?”徐方好扔下薯片,连忙过去,“什么欺负?谁欺负他?”
“我也不是很清楚,应该是和他同龄的小孩。”杨筱筱回忆着那天的场景,“那天,好像也是周六,我……心情不太好,去了公园散步,碰见了他。”
“他被三个小孩推倒在地,那些小孩好像在骂他……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还说他是被他的爸爸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垃圾。”
徐方好无语又诧异:“这些小孩嘴怎么这么狠啊!”
任嘉悦冷声说:“六七岁的小孩最是童言无忌,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来。”
“看来是我们巷子里的小孩。”夏黎说。
杨筱筱没懂:“为什么?”
“小平安不是荣叔亲生的,他是荣叔从医院里捡回来的小孩,知道这事儿的人大概也就我们巷子里那些人。”
夏黎摊平翘起的床角,静静道:“大人们总喜欢在一起谈谈别人家的家长里短,如果那家刚好遇到什么不好的事,可能他们的乐趣就会大很多。小孩也分不清什么好什么不好,只知道,他和我们不一样,他没有父母,他是被捡来的垃圾,那为什么要和那样的人一起玩?”
“所以,但凡小平安有一点不顺着他们,他就会成为被欺负的那一个。”
徐方好拍着桌子站起来:“凭什么!”
夏黎道:“大概就是因为,小平安不会告状,知道了自己不是亲生的,就会变得更加听话、懂事。”
“我就说那小屁孩这几个月一点都不活泼,我还以为是因为他的病。”徐方好又望向杨筱筱,“后来呢?他们有打他吗?”
杨筱筱摇摇头,说:“没有,后来又来一个小孩,比小平安高了半个头,可能那群小孩也看出来那是高年级的,也没敢再说什么,自己就跑走了。”
“那小孩谁啊?”徐方好皱眉问。
“我也不认识,但小平安认识,还叫他安安哥哥。”
徐方好结巴了:“苏、苏亦安!”
“你们认识?”任嘉悦问。
“认识啊,林成旭的弟弟。”徐方好不可置信道,“他小时候身体可弱了,现在虽然好了点,但也没能想到他还有那样一面。”
“你们和他不熟吗?”杨筱筱低着眼,轻声问。
徐方好点点头:“不是太熟,他小时候基本上就是家、医院和学校,也就林成旭带他出来过几次。但那个小孩话很少,每次看我们的时候眼神总有点害怕的感觉,再后来他来得就少了,平时见面也就打个招呼。”
夏黎笑了笑:“可能,他和我们不熟,但和小平安很熟。”
“也是,一会儿去医院问问小平安。”
“还是不要问了。”夏黎说,“我以前以为小平安不知道这件事,现在看来应该也早就知道了,可他还是选择保持沉默,我们也尊重他吧。”
徐方好敛起笑,想起医院里那张听话地笑脸,点了点头:“好。”
任嘉悦沉默着,忽然想起不久前和梁予桉的对话。
看来,他说得倒是挺准。
徐方好努了努嘴,重新拿回薯片,环视一圈,才问道:“说起来,筱筱,这个宿舍只有你一个人吗?”
杨筱筱摇摇头:“本来还有一个复读生,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又没来。”
“复读生?”徐方好嘴里的薯片还没叫两下,又喊起来,“不会是两天前江滩里被救上来的那个吧!”
“什么?”
“就前两天,我们四中有个从黎城刚转来的复读生,还没上几天学,晚上就跳了江,还好有人夜跑发现得早,不然一条生命就要这样消失了。”
杨筱筱低声道:“复读,压力很大吧。”
“肯定啊,光是我们应届考生每天都累得要死,更何况她们复读生,带着多么大的期望,压力肯定会大很多。”
徐方好话刚说完,兜里的手机响起来:“乔平乐,干嘛?”
乔平乐的声音从那头传过来很沉,像压了一整片湖:“快来医院,小平安……在抢救。”
四中到中心医院的很远,最快打车也要一个小时,四个人下车后直奔手术室。
徐方好手里还提着给张平安带的零食袋,跑得太急,好像也掉了几包,她冲向乔平乐,焦急问道:“怎么回事?”
乔平乐摇了摇头:“不知道,我们今天刚来,就看到小平安从病房里被推出来,荣叔也一直都是那副样子,我都不敢问。”
徐方好这才反应过去,朝手术室门口站着的张荣生看过去。
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薄衫,双腿明明站立着,却显示异常矮小,与身边陪着他的林成旭和梁予桉一比,好像他才是那个需要被照顾的小孩。
夏黎走过去问道:“乔爷爷他们呢?”
“我爷爷今天替别人值班,刚刚和黎爷爷说了,他们估计还要一会儿。”
“好。”
她话音刚落,手术室门口的灯突然变绿了。
所有人都急冲过去,绿色的希望在跳动。
梁予桉看着出来的梁绍开口问道:“爸,怎么——”
他话还没问完,梁绍摘下口罩,垂下眼,只摇了摇头,什么话也没有说。
徐方好握着口鼻,低低哭着,喊着:“怎么能……怎么能这么狠心,他还那么小,我给他买的东西他还没吃到啊……”
乔平乐闭上眼,把她揽着怀里,拍拍她的背:“想哭就哭吧,我、我们都在这里。”
徐方好埋着乔平乐的怀里,哭得撕心裂肺,仿佛她一个人承载了所有人的眼泪和痛苦:“怎么会这样啊,明明都配型成功了,明明都有希望的啊……”
张荣生被梁绍带了进去。
林成旭去了夏黎身边,梁予桉不知为何站在原地一动没动。任嘉悦走到他身边,仔细一看,才发现他垂着身侧的那只白玉镯在颤抖。
他的主人在害怕。
“梁予桉,你怎么了?”见梁予桉没反应,任嘉悦连忙抓起那只颤抖的手,玉镯柔滑却冰冷,碰到手心莫名泛起痛意。
梁予桉混沌中听到一声冰凉却有温度的声音。
“梁予桉。”
梁予桉的眼神慢慢聚焦,看着面前的女孩,他怔怔道:“……嘉悦。”
任嘉悦这下莫名加重了力道,抓他抓得更紧了:“是我。”她开口想问,“你……”
梁予桉却笑了起来,语气是温润,却叉开话题:“没事,谢谢你啊嘉悦。”
任嘉悦看着他的眼睛,松开手,收了回来:“嗯。”
她慢慢收紧着那只泛着凉意的手,过了好一会儿,又轻轻“嗯”了声。
夏黎静静看着手术室的大门,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灯灭了,希望也绝了。
第二次,在这样的地方经历送别。
杨筱筱站在她身边,还没有缓过来这里发生的一切。余光中一道熟悉的身影走了过来,她紧张又窃喜。抬头看了眼夏黎的情况,又用余光看了眼那道影子,连忙抬脚,转身,朝前面走去。
林成旭注意到夏黎的不对,走过去,也想抱抱她,却又收回手,站在她身边,低声说:“夏夏,你可以难过。”
夏黎没有说话,大概过了好几分钟,她才开了口:“我不难过,我早就已经做好了他会离开的准备。我只是遗憾以后再也没有人会在我耳边叫我夏夏姐姐。”
林成旭又朝夏黎靠近了点,声音低哑:“那你就当那个喜欢海绵宝宝的小平安去了海底世界,他正在享受一场自由、快乐、永恒的旅行。”
“好,那我祝他……”夏黎不知不觉模糊了视线,“旅途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