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些时日,千佛殿举办了一次法坛,邀请了今年刚获仙籍的小仙徒们参加。名义上是开坛讲经,实则是为了检验我们这些初来乍到的小仙的修行成果。
飞竹知道我有几斤几两,因此在我出门前再三叮嘱,务必要少看少说少做。
我连连点头,可心里却有些打鼓——除了殿上遴选,这还是我头一回参加如此正式的集会,心中难免有些紧张。
迈过那檀木门槛,我一眼望去,只见众仙散坐在一鼎形似莲瓣的珐琅香炉周围,炉中焚着一根手指粗细的香。紫烟升腾化作云缕,又消散成细雾数千,入我心脾,宁神养息,不知怎么竟觉得这焚香的气味好生熟悉,仿佛在哪儿闻过一般。
片刻后,天帝与慧能大法师现身高座,众仙纷纷垂首示敬,我也有模有样地低了头。
讲经论道的环节比我想象中要枯燥许多。我本以为大家都跟我一样,没读过几卷经文,结果谁成想就连那个魔界来的若若公主都能答上两句。
“……正如心经所言,无罣碍故,无有恐怖。那日夜里我与兄长贪玩误闯禁地,若若按照师父的指引运气调息后,便仿佛坠入一种四处无人的境地,虽然周身一片黑暗,但却耳清目明,身心静谧。但据我兄长所说,其实那时还有我自小害怕的妖蟒盘踞在侧,可若若却丝毫不感到惧怕。自那次我便领悟到了心经的奥妙,原来心中没有挂碍时,恐惧便无处而生,即便是面对一切黑暗和未知也是一样……”魔界公主声似流水,回荡在宽阔的庙堂之中,潺潺涓涓。
听着她这番话,我不禁有些汗颜,没想到魔界的人竟也懂禅修,大家也太上进了吧。难怪飞竹会被我气成那副病怏怏的模样,还让我少看少说少做,我虽然已将心经抄了个百八十遍,但却丝毫没品味出这般境界。看来公主别三日,也当刮目相看。
我盯着她看得出神,竟不想被她身旁的人察觉了。定睛一看,才认出原来那人正是秋水。她颔首一笑,转头继续去听天帝说话。
“众生皆视《心经》为般若之精华,运用其来修炼智慧与慈悲。而若若公主幼时便深有体悟,与《心经》相印证,实属难得……”天帝微微颔首,言语中满是赞许,还朝大法师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这一番赞许将她夸得意气风发、眉飞色舞,迫不及待地瞟了我两眼。但还未等她坐下,便忽然话锋一转:“天界的长庚殿下亦收了徒弟,听闻那位仙子仅在凡间修炼一千余年,若若倒是好奇,她对心经又有何体悟?”
她这话一出口,满殿目光瞬间齐刷刷地落在了我身上。交头接耳的议论声随之而起。
“乐瑶,”天帝终于开口,语气虽不算严厉,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威压,“你入碧霄宫已有月余,长庚虽不在,但听闻他留了飞竹来教导你。今日此地,不妨说说你学得如何?”
我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嗓子发干,声音像被卡在喉间似的难以出口,最终勉强挤出一句:“我……我学得还行吧。”
“哈哈……”殿堂上传来一阵笑声。若若公主得意地坐回了自己的席位。
每日起早贪黑,任劳任怨,怎么不算学得还行呢?
“吾倒是想起来,你还昏睡了半个月,如今身子恢复了,需得勤加修习。《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乃修行之根本,平日里若有不懂的地方,可向殿上的诸位多多请教。”这个天帝倒是通情达理,他说完这番话,我看他都觉得慈眉善目了些。
正想回应一嘴,那若若却又站起了身来。“是啊,若若竟忘了乐瑶仙子在遴选时昏倒一事,没成想这一昏便是十天半个月。今日也巧,正好大法师也在,不如乐瑶仙子与我们探讨探讨,看看有何不解之处,大法师也好为乐瑶传道解惑。”
“是啊,是啊,择日不如撞日......”
我捏紧了衣摆,四下环视,只见大家都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目光中有好奇,有打量,更多的是审视。一时间,我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乐瑶仙子得了殿下亲授,想必是学有所成,如今推诿的姿态,是不愿与大家和衷共济?”若若公主嘴角带笑,眼中却隐隐透出一丝挑衅。
无奈之下,我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几步,微微颔首答道:“不是我不愿意同大家一同探讨,只是我尚未把波,波……波罗波罗密多经背熟……”
此言一出,满堂哄然。
笑就笑吧,你们背熟了也不见得就能登仙升佛。
“乐……瑶……乐瑶,走近些来。”这一堂讲坛,大法师甚少言语,他这一开口,我才发觉此人声如醇酒,用两根手指捻着苍白的胡须,眯眼打量着我,仿佛透过我的模样在回忆些什么。
“对这心经,你可有疑惑?”
我走到台阶下,抬起头迎向他的目光,挺胸答道:“自然是有疑惑的。”
“哦?何处?”
“嗯……”这可把我难住了,既然没背熟,那自然是哪里都不懂,可又不能直接说我全都不明白。搜肠刮肚了一番,我终于想到了那句惹飞竹不开心的话。
“咳……回禀大法师,令乐瑶不明的是那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他半垂着双目,听后淡然一笑。我接着说道:“乐瑶在凡间修行百年,山水日月、风雨雷电皆是天恩,我每日睁眼所迎的是花草,闭眼所辞的亦是花草。若这些即是‘色’,那‘空’便是无物。既如此,色如何能成空,空又如何能成色?因此,乐瑶便只记得:色即是色,空即是空。”
天帝闻言轻笑,突然插了句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倒也无错……”
但大法师并未分心,语调缓慢地娓娓道来:“花有千种颜色,树木亦有万般姿态,你眼中迎来送往的是他们的声、形、色、味,但留在你心中的,不过是觉察罢了。然则,你如何确定你眼中的世界就是真实的?花鸟山林可以作伪,日月雷电亦可以虚构,殊不知,你眼中所见,其实不过是心的映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你以何心去觉察它们,它们便以何形映在你眼中,这便是一念起诸相生。另则……”
他仔细端详着我,眼角带着丝丝和蔼,似乎还在看另一个人,“万物皆由因缘和合而生,没有恒常不变之物,色与空互为依存,却又相互转化。‘色即是空’,在于破除执念;‘空即是色’,则在于体会万物皆有因果。”
他这番话听得我云里雾里,但又莫名有些道理。我点点头,权当自己领悟了几分,却见天帝目色一沉,语气中多了几分警示:“乐瑶,法师今日所言,你可要好好铭记。修行讲究的是连贯渐进,小乘的渐修,方能有大乘的顿悟,切莫急于求成。”
“是,天帝陛下。”我规规矩矩行了一礼,总算暂时蒙混过关。
法坛结束后,我穿过一众仙倌去找秋水搭话。遴选后我还未见过她,也不知她近来过得如何,有没有收到战神的回复。
她正与若若公主低声交谈,见我走近,公主便瞪着眼不快地离开了。
“多谢乐瑶仙子挂念,秋水如今在武曲天辅星君门下修行。”她颔首垂目,语气恭顺,竟与我初见时的意气风发大不相同。
“那战神竟还未回复?”我忍不住替她惋惜,原来这六界的战事这么吃紧,堂堂战神连收个徒弟的时间都没有。
“不……”秋水摇了摇头,声音低了几分,“是秋水资质不足,尚不能入战神眼罢了。”
我脑海中浮现出她真身化蛟龙出海的模样,气势浩荡,心中不由感叹:“没想到这天界选兵竟如此严苛……”
“乐瑶仙子莫要误会,那日并非选兵。”秋水轻声解释,“况且,我自荐入战神麾下,也只是想拜他为师罢了,与乐瑶仙子如今在碧霄宫修行并无分别。”
“这样啊……”我挠了挠头,忽然脑筋一转,“那你若愿意,不如到碧霄宫来住吧!飞竹虽然小气,但恩公殿下很开明的……”话未说完,我便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捂住口。
“恩公?”她两眼一闪,似乎想接下去探究。
“呃……我说错了,总而言之就是大殿下是仁善开明之辈。”我干笑两声,急忙转移话题,“若你不想在老星君那待着,等殿下回来,我跟他说一说,没准也将你收作徒弟了。”
秋水轻轻笑了一声,神情复杂,“不劳烦乐瑶仙子,秋水早已表明心志,但既然战神已经拒绝,我也不会再做纠缠。况且星君待秋水很好,我心亦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