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府办事向来蜗行牛步。
黄姓桥两方交底后,再没有回信。何起蛟、王嗣乾和唐景宽明里暗里、多个途径打听,得来的也全是含糊不清的回复。
反倒是乡绅动作连连。
胡骥向刘今钰报告道,“黄吉星回乡后,便倡议三溪大户自救。三溪一、三、五、六等四里,皆主动减租,并办起团练。
“其中三溪一、三两个里,与安上、安平相接,其地大户向来贪酷,许多佃户并不信他们,愿意投靠农联。
“但三溪五、六两里,有龙山相阻,其中三溪五里还是黄吉星老家,黄吉星有侠义之名,在两地威望甚高,我们派去打探消息的险些被抓。
“若不使些手段,农联很难越过龙山。”
“侠义?”唐廷瀚嗤笑一声,“黄吉星逃跑前叫人齐射,这等人也配叫作侠义?连自己人都杀,我看不起!”
胡骥却道,“此事我倒忘了。乡勇溃败前的那轮齐射,是彭克济的亲信叫人做的,却不是黄吉星。”
唐廷瀚怔住,刘今钰也有些意外,“那倒是我们冤枉他了,你继续说。”
“东北方向被龙山和黄吉星阻下,东南方向也有硬茬。”胡骥慢慢说道,“太平一里、二里的大户,唯曾氏是从。
“曾氏在太平乡颇具善名,曾大东、曾大滽、曾永弼曾在万历二十二年邵阳大饥时捐米,活人无数,县人尊称‘太平三义士’。
“曾氏在农联未扩张至东乡前便号召太平乡大户减租,但并没几人响应。待东乡团练骨土水大败,太平乡地主便都跟着曾氏减租。
“如今太平乡佃户都愿意相信曾氏,不想掺和进农联。”
杨文煊看刘今钰一眼,刘今钰却只是笑道,“这也正常,跟着农联,现下看来只是有减租和大户不敢虐待的好处罢了。
“如今曾氏说服了太平乡大户,他们不用加入农联便能享受一样的好处,还少了日后被官府清算的隐患,那自然不愿加入农联。”
唐廷瀚忍不住评说道,“此等人鼠目寸光,只知加入农联有风险,只知曾氏号召减租他们感激,却不知若无大同社和农联,谁会给他们减租?”
刘今钰摇摇头,“廷瀚,往后这等话莫在人前说。佃户大字不识一个,懂甚么长远目光?
“权衡利弊乃人之本性,我们若是连这都接受不了,便莫去想甚么济世救民了。”
唐廷瀚点头应下,脸上的不忿并未散去。
刘今钰心里明白唐廷瀚并未理解她的话,恐怕社中乃至农联里也有许多人埋怨这些佃户“搭便车”。
搭便车也就算了,不回报也就罢了,还与大同社敌人同仇敌忾,活脱脱的“农贼”行为。
她沉声说道,“胡骥,东北东南两处,能争取的便去争取,争取不来的便任他们去。农联向来是让佃户、农户自愿的,绝不能强逼他们入农联或是做别的事。”
胡骥点头,她又接着说道,“你们要对大同社和农联有信心。那帮乡绅大户无非是见大同社势大,才不得不让步换取民心。
“但有几人能真做到减租减息?做到了,又有几人能坚持下去?他们向来高高在上,作威作福,时间长了,必然原形毕露。
“何况加入农联的好处远不止表面的那些。就如农联一直在强调的‘公道’,有几个大户能做到?
“大户家的子孙打了人害了人,做长辈的便真舍得送他去县牢?便是长辈愿意,下面的近支族人可愿意?这般大义灭亲,只会寒了近支的心。
“胡骥、廷瀚,你们要时常把这些话说与下面的人听,要他们对大同社、对农联有自信,千万不要因此怨恨别人。
“我们要的是农户、佃户们真心认同我们,不是像以往的大户一般,以势压人。”
胡骥与唐廷瀚一副受了指教的模样,但到底听进去多少,却不是刘今钰能左右的了。
她问胡骥,“还有别的事么?”
胡骥眼中闪过一丝愤怒,压着声音说道,“社长,如今官府那边没给明话,农联听你的不曾越过邵水。但……
“但近来一厢有众多佃户南逃入二厢、开化,富阳一里、西平一里也有许多佃户东逃进安上或是新宁四里。甚至连挨近隆回乡的新宁五里,都有佃户逃来。
“询问缘由,皆是乡绅大户借着扫除所谓‘大同社妖言’的名头大肆搜捕。如周道宏在中乡所为一般,名为‘搜捕’,实成‘搜刮’。
“近来因我社大胜东乡团练,他们恐惧更甚,所作所为比周道宏更为残酷。只要与大同社沾边,便抓捕进私牢,已死了数十人。
“官府不但不闻不问,反而派出民壮或是宝庆卫军士,协助乡绅族丁镇压佃户反抗。截止三天前,已有近两百人被抓入县牢。”
刘今钰闻言大怒,拍了桌子,茶杯滚落在地,砰地一声碎裂开。
“好啊!这便是官府!”
……
何金堂跳上一块大石头险些摔倒,张玉花撇他一眼,嘲讽的话刚想出口,却想起现下在办社里的大事,便咽了下去。
她递给何金堂铁皮喇叭,何金堂嬉皮笑脸地跟她道谢,她回敬一声冷哼。
何金堂可不在意,举起喇叭便大声说道,“乡亲们,官府为虎作伥,帮着扒皮的大户欺辱甚至杀害我们佃户兄弟!
“社长说了,要将邵阳城围了,让邵阳官绅长长教训。围城要人,乡亲们自愿报名,包吃包住,每日一分银,还记工分!
“去围城不必做甚么,听指令在城下某处待着莫乱动或是列队喊话即可。若有别的事,社里会补钱!
“每邻最多可去十人。周岁十六……也就是虚岁十七以上,五十一以下的,男女老少都可以报名。名额有限,先到先得!”
何金堂还没说完,便有人挤出人群,到张玉花面前说道,“我要报名!”
见有人“不讲武德”,围观的百姓顿时沸腾了,一个个冲上去大声报着名字。
何金堂看着手忙脚乱的张玉花,心中畅快,想道,“叫你方才取笑我!”
但人越来越多,桌子都快被掀翻,张玉花脸上的怒火越来越盛,眼见着就要爆发,他赶忙跳下石头,喊道,“莫嚷嚷,莫推搡,都退后一步,不听话的不准去!”
人群退下去,何金堂继续喊道,“都说了,先到先得,但我还没说开始!唉,你往前一步是甚意思?你们邻长呢?
“大同社最重规矩,哪有争到抢到便是你的的道理?你若不服气,告去谱口冲便是,离神山田荡不远!”
那往前一步的正是第一个报名的,被何金堂一说,被周边人指指点点,当即红了脸退下去。
“既然这么多人想去,那便抽签!”张玉花说道,“想去的站出来,我数数多少人。大家一起抽签,最是公平!”
有人不服,说张玉花改了规矩,张玉花又气又笑道,“不抓阄你们又一窝蜂地涌上来么?谁分得清先后?
“你们愿意也成,但我与何扒……书手只待两刻钟便去下一邻,你们到时若争不明白,我与何书手便不管了!”
此话一出,再无人有意见。
人群很快分成两团,想去的正好二十人,其中还有个妇女,引得众人议论纷纷。
“何书手说了,无论男女老少,你们莫多嘴了,只要抽中长签,谁都能去!”
张玉花速度快,从路边用毛草做出二十根长短签,便让众人上前抽签。
结果很快揭晓,九个拿着长签的男人兴冲冲地找张玉花登记。
另有一个,竟是那唯一的妇女,此刻被人拦住。
“李六媳妇,你那长签不如换给我?你一个女人,与这么多男人去邵阳太不方便。再说了,你家男人可同意你去?”
众人指指点点,李六媳妇杨小留红着脸,却紧紧攥着草签。
张玉花上前要驱散人群,不想村里走来一个黑瘦汉子,“小留,你当真想去邵阳城?”
杨小留万分窘迫,低着头不敢看人,却轻轻点了点头。
有人笑话黑瘦汉子,“李六,你婆娘心野了,你不好生管教?”
“你他娘的再多嘴老子揍你!”李六说完狠话便又去看杨小留,语气顿时温和下来,“小留,我觉得你不该去。
“那么多男人去邵阳城,你一个妇道人家随行确实不妥。但你若想去,便去罢。若有人嚼舌根,你告诉我,我去教训他。”
杨小留久久未回话,张玉花却不愿等下去了。
“杨小留是么?我记下你名字了。明日你们邻长便会带你们去谱口冲,那里会有人给你们分发物资、交代注意事项。你除了贴身衣物,甚么都不必带。”
杨小留惊诧地抬起头来,她想说她还没想好,张玉花却已转身与其他人说话去了。
李六叹了口气,显然有些失望,却挤出笑对她说,“我去田里了。”
李六走了,张玉花与何金堂也走了,看热闹的人也散了。
她有些恍然地回了家,好几人到家中来劝她,让她珍惜眼前的日子,莫要想有的没的。
可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要去。
邻长带她与其他九人去谱口冲时,她心里惴惴不安。
但真到了谱口冲,她却安下了心。
想去邵阳城的妇女,虽与男人相比甚少,但也有几十个。只不过大多是大同社的女工,甚少有她这样的农妇。
不知为何,虽然知道这些女工也是农妇出身,但她总觉得她们与农妇很不一样。
那浑身洋溢的自信,她以前只在大同社女社长身上见过。
她们在谱口冲待了一天一夜,大同社干役将她们按里邻或是厂窑分组。
组长必须要熟悉组内所有人,组长上面的队长也要熟悉手下所有组长。她们这些组员,也得认识组内同伴,记牢组长、队长以及队组的旗帜。
除此之外,她们还得学习扎营,了解吃饭、睡觉、走动的规矩。这些事她曾在里邻的乡勇操练中学过,方才没在女工面前丢脸。
第二日温和里数百人便出发去往邵阳城。
队伍拉出半里,经过的村落有人出来看热闹,说他们比昨日二厢的队伍齐整。
一时间队伍里的杂音都没了,人人盯紧前一人的后脑勺,生怕走歪了。
杨小留脸颊微红,众目睽睽之下她感到羞涩,心底却又涌上热流,让她十分兴奋。
傍晚他们都到了邵阳城下。
她原以为城下不会有多少人,却不想邵阳西城墙的护城河西边,密密麻麻铺满了帐篷,粗略一看,至少有几百顶。
与之相比,邵阳城两丈多高的城墙,竟显得渺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