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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暗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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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床榻躺了两天,稍稍见好,宁朝柱便不得不起床。

这两日周老爷不再伪装,与宁家、罗家等大族合力,在中乡一里与二里大肆搜捕意欲“造反”的佃户。

周宅空房几乎被填满,周老爷决定“处理”掉不知悔过的“罪大恶极者”。

他走到义塾外,便见十几根木柱树在地里,每一根都捆了人。

木柱前面是周家的管家和十几个小厮、护院,围着端坐的周老爷。

木柱后面有几十个乡民围观,有心有戚戚然面露怜悯的,也有看热闹不嫌事大起哄叫好的。

一个护院拿着鞭子走上前去,挑中一人,右手用力一甩,空气被打得啪啪作响。

被打的佃户身子一抖,干黑的脸顿时白了,嚎叫声被嘴里的布条堵住,只发出一阵绵长的呜呜声。

持鞭护院扯掉佃户口里的布条,痛彻心扉的哀嚎冲击着众人的鼓膜,小厮护院与看热闹的齐声叫好,其余佃户尽皆怒视护院,仿佛要将他生吞了。

护院却不以为然,“卖麻批,若非周老爷心善给你减了一年租,你屋伢子早死了。你他娘的昧了良心敢动坏心眼,便是将你打死,也没人会说不对。”

他扫视一圈,鞭子在地上狠狠一抽,尘雾碎石飞起,“你们也是,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受了周老爷恩惠的。

“便是没受过,周老爷是中乡有名的善人,不曾害过你们,可你们,竟想着用这等不光彩的手段,去谋夺周老爷的家产!

“甚么狗屁大同!不过是借着大同,去偷去抢,去满足你们的一已之私!你们,畜生不如!大同社,亦是一窝贼匪!”

又是一阵叫好声,那被抽打的佃户此刻却恢复了些许血色,怒骂道,“周道宏的狗腿子,莫在这狗叫!

“周道宏是甚么善人!把你家粮抢走,再赏你一口饭吃,便是善人了么?周道宏,你敢不敢当着大家的面说说,你家的田是怎生越来越多的?

“哈哈,狗屁善人!若真是善人,为何不愿减租?减的租恐怕还没你周道宏去请永靖堡的丘八、去上下打点多罢!”

那佃户畅快大笑,小厮护院一时都哑了声,连旁观的百姓也嘀嘀咕咕起来。

持鞭护院当即挥鞭抽打,便抽便骂,“甚么狗屁歪理!贪得无厌,与那大同社都是贪图别人家产的贼人!便该将你们活活打死!”

每抽一下,佃户便一声低吼。

每抽一下,宁朝柱的身子便抖一下。

他看见了王春。

王春怒视着打人的护院,黝黑却又透着些许苍白的脸庞扭曲着,半点不像他记忆中憨厚质朴的“春哥”。

王春为何会走上这条道?

他的族兄又为何会死在这条路上?

他精神恍惚,一道略有些肥胖的身子挡在他的视线。

周家的管家板着脸呵斥道,“宁朝柱,你来做甚?老爷好心留着你,你莫不知趣!”

宁朝柱定下心神,“我要见周老爷。”

管家嗤笑一声,“你这厮还有何颜面见周老爷?”

说罢,管家便示意身后的小厮将宁朝柱赶走,却不想宁朝柱奋力推开小厮,大声说道,“周老爷,请听学生一言!”

一道道眼神看过来,无形的压力让宁朝柱不由地心头一紧。

但他却不管不顾地撇开管家往前走,“周老爷,像这般在外边捆人打人,威慑不到多少人,还有损老爷你的颜面。

“要我看,不如学大同社,将这些不安分的,押到他们村里、他们族中,当众宣读罪状、当众行刑,如此才能叫这些忘恩负义之徒警醒!”

管家在后骂骂咧咧,几个护院围上来作势要拿住他。

挨鞭子抽的佃户忍着痛怒骂道,“宁朝柱,你读了几本书,便成了周道宏那等冷血的王八蛋!

“你老实说,是否真像宁十七猜得那般,是你发现王春的异常去告密的!”

护院擒拿住宁朝柱,却不想身后传来周道宏冷淡的声音,“放开他。”

众护院和走来的管家愣在原地。

凶神恶煞的护院松开宁朝柱,让开身子,周道宏慢慢走过来,默然看着他。他稳住身子,也抬起头与周道宏对视,眼神没有丝毫动摇。

周老爷目光一移,放在管家身上,“带他去歇息。”

说罢他便转身走了,“朝柱,好好养病,莫多想。”

管家嘴角抽了抽,却不敢不听周道宏的话,礼送宁朝柱到义塾门口,此时周道宏的声音远远传来,“把人都押下去。”

宁朝柱悬着的心总算放下,管家推开义塾大门,面向他,态度比之前好了许多,尽管眼底仍藏着一点鄙夷。

“柱哥,好生休养,早日考中生员,莫辜负老爷的期许。”

宁朝柱深深一笑,慢慢走进义塾将门虚掩上。

学生上课的堂屋里传来清亮的读书声。

他转过身,抬起头,便见钱先生站在堂外的檐廊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钱先生……”

他喊了一声,钱先生却转身回了堂屋。

他苦笑着摇摇头,回了厢房休息。

临近傍晚,给他来送饭的同学带来钱先生的话。

“周老爷已决定按你说的法子去做,派了人去各村。你,好自为之。”

他听后没什么反应,同学劝慰他几句,让他病好后向钱先生多说说好话,他一面吃饭一面应下。

他没什么胃口,却逼着自己硬吞下去。

同学收走饭盒后,他躺在床上,看着一根根陈腐的木梁,一直到深夜。

他闭上眼,整个人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没了。

下一瞬,他却猛地睁开眼,深呼一口气。

稚嫩脸庞上的挣扎一闪而过,他撑起身子下了床。

他在黑暗中穿行,却带来了光明。

深夜的凉风拂过某处,便带上些许燥热,吹出熟睡之人额头上一滴滴汗珠。

“走水了!”

一人惊慌失措地跑出卧房,惊恐的声音在周宅上空回响。

“走水了!走水了!”

又有几人大声呼喊,越来越多的人像没头苍蝇似的冲出房间,在周宅里瞎跑,整座周宅片刻间陷入混乱。

抹了一脸黑灰的宁朝柱到了一处院子前,用力将院门口的三人踹醒。

“娘巴爷,还睡!要睡到阎王殿去了!嬲,快去救火!”

也不管慌张爬起一脸懵的三人,宁朝柱将院门撞开,大声喊着,“走水了,走水了!还有活人么!有活人与老子去救火!”

喊了好几句,几个护院才急匆匆从门房跑出。

几人仰头看着冲天的火光,光影交织的脸上满是惊疑。

他们作势要走,可有一人却停住脚步,迟疑说道,“这里还关着……”

啪得一声,几人都呆在原地。

宁朝柱嘶吼道,“他娘的老爷都要被烧死了,你管这些泥腿子做甚!把门锁上,真他娘的烧过来了,让他们去死便是!”

他又扇了一巴掌,“娘巴爷,还不走,等着吃老爷的豆腐饭么!”

众护院再不敢迟疑,跟着宁朝柱去救火。

他们身后,被吵醒的佃户们终于搞清状况,发出哀嚎,“放了我们,放我们走,放……”

然而他们等到的,只有院门被关紧上锁的声音。

他们疯狂地喊叫着,可那发自心底的恐惧却被愈来愈猛烈的大火烧成飞灰。

不多时,却有一道人影娴熟地爬上院墙,往下一跳,稳稳落在地上。

他从身上拿出斧头,在两间厢房和正堂前蹑手蹑脚走着。他仔细辨别着那些喊叫声,却迟迟没听见想听见的声音。

眉头紧蹙,背生冷汗,他知道不能再耽误时间。

他举起斧头,准备砸开房门一间间找去,却忽地想起,东厢房格外安静。

是了,对王春那等打算一条道走到黑的人来说,此刻烧死,远比明日被带去村中当众处刑强。

他不再浪费时间,将东厢房的木门直接劈开。

里面的人被这声音惊住,原本还有些的声音此刻全沉寂下去。

门被破开,有道偏矮偏瘦的身影跨步进来,他们看见那张涂满黑灰的脸,更加愕然,不知来者是敌是友。

“想要活,便听我说,莫插嘴!”来人急迫地说道,“我待会便砍断你们手脚上的绳子,但先解开的不准跑,免得引人注意。

“到时大家一起翻墙出去,出去后往右边走。不知道那边是右,便跟紧我。右边靠着义塾,翻墙过去,再从义塾后门逃走,千万要小声。

“义塾后面是山,我会往西边出山,接着往西走到芭蕉山水河畔,再沿着芭蕉山水进芭蕉山。

“芭蕉山连通皇帝岭,我晓得有土匪,但中乡各处都有大户们的乡勇族丁,只有往西进芭蕉山,才能最快摆脱周道宏等大户追捕。

“当然,你们不信也无妨。从义塾后门进山,你们信我,便跟着我;不信我,便就此分道扬镳。”

来人举起斧头,扫视一圈,“记住,每个人我都会救。不要跑,不要叫,否则我必杀之!”

房中众人紧闭着嘴,来人挥下斧头,一人手上的麻绳应声而断,劫后余生让他雀跃非常,救他的人冷眼扫过来,他又立马闭嘴,帮着恩人去解救其他人。

东厢房里人并不多。

毕竟能撑住不向周道宏低头认错的,不管是因为信念,还是因为仇恨,都是视死如归之人。

二十几人的绳子都被解开,来人沉声说道,“跟我走,莫跟丢了。”

他转身要走,却不想有一人说道,“其他人,救不救?好歹放了他们,免得被火烧死。”

拿斧头的小小身影停顿在房门口,下一刻便迈步而出。

“你要救,便自己去救,莫害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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