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骤然掀起此起彼伏的低笑声,江澈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偏过头躲到许无边身后嗤嗤漏气。
许无边和周老师就直白多了,咧着嘴直乐。
崔教授颤颤巍巍从书柜里摸出相册,感叹道:“得亏这照片我还留着,不然真是有嘴也说不清喽……”
那张照片是毕业时的全班大合影,许无边是老师的得意门生,崔教授当时几乎把她当女儿看待,所以挨得最近,姿态也更亲近些。
“我带的学生啊,这么多年,也就出来了你和你师兄两个。他忙,你也忙,这两年没一个人来陪我说说话的。”
当女儿看也不是真女儿,崔教授不是真埋怨许无边不来看自己,只是心疼:“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说,要不是我女儿告诉我,我现在还不知道。”
许无边眸光闪烁,沉默了。
都说衣锦还乡,人要功成名就才敢回家团圆。许无边上学学的是希区柯克,现在拍的是无脑短剧,尽管做出了一些成绩,也觉得辜负了老师的期待,没脸回来。
这次的事更是荒谬,看到爆料贴里自己跟老师的合影,许无边简直两眼一黑,更别提上门求助了。
崔教授是过来人,能懂许无边的心情,啜了一口热茶,打趣道:“上学的时候,你天天来我家里蹭吃蹭喝,怎么现在长大了,反而要脸面了。”
“你个老头怎么说话的,”周老师拍了下崔教授的大腿,转过头笑着看向许无边,声音温和:“你老师的意思是,无论如何,这儿都是你家。回来不要有心理负担,你老师很想你的。”
倔老头被妻子掏了老底,气得直吹胡子,梗着脖子:“谁想了。”
“是我不好,”许无边从情绪里回神,又恢复了往常的赖皮样,笑着撒娇:“之后会常来叨扰,老师别把我赶出去就好。”
崔教授勉强消了气,摆长辈架子问道:“你不是签在东立吗,出了事,怎么没有公关?”
许无边刚整理好的心绪一哽,心道不愧是老师,问话简直针针见血。
沉吟片刻,许无边不好直接说公司坏话,怕寒了老师的心,于是道:“我马上要跟东立解约,大概公司上面有自己的决策吧。”
合约五年,眼下明明快到期,却要专门解约。
而现在明明没解约,公司也置之不理。崔教授是圈里人,听了一耳朵就明白了意思,沉沉叹了口气。
“这事啊,是我当年欠考虑了。”
他只想着给学生最好的平台,却没想过年纪轻资历浅要如何服人,在圈里又要如何行事。
“哪里的话,”许无边心里一惊,连忙放下茶杯,挪着坐到崔教授身边:“要是没签到东立,我也接触不到这么多资源。说真的,我这两年没少赚,真挺好的。”
这么多年,许无边对老师只有感谢,没有埋怨。要不是老师,她哪能在短剧刚兴起的时候就挤进去分一杯羹,更别提现在的成绩。
只是崔教授并不这样想,有些自责。
客厅里的气氛一下子落下来,崔教授沉默着冲泡茶叶,许无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求助地看向周老师。
周老师笑着摇摇头,点了点自己的心口,做口型道:他心里别扭,一会儿就好了。
没过一会儿,新茶泡好,崔教授稳稳端着壶,给许无边倒上茶水,缓缓开口:“解约的事,你考虑好了?”
终于有话可聊,许无边松了口气,笑着接道:“是,好歹是在圈里混了这么多年,手里攒了点人脉资源,想自己试试看。”
崔教授抬眼看许无边,略微发黄的眼珠透着难言的情绪,像孩子长大的欣慰,也像担忧。
片刻后,他说:“你说马上要解约,是不是东立那边不放人,没协商好?”
许无边舔了舔唇,老实道:“是……”
崔教授终于找到自己能帮忙的事,眉毛上挑,有了几分精神气:“有困难不知道找老师?这么大人了,打个电话都不会,要我教你?”
许无边没来得及为自己辩解,崔教授大手一挥,道:“这事你不用管了,我替你办,等着过几天去公司走手续吧。”
许无边眨了眨眼,心头一喜。她过来只是想看看老师,顺便解释热搜的事,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
她是不想麻烦老师的,但崔教授主动提出,她也不至于给脸不要脸地拒绝。
早知道当时就该拉下脸来找老师,总比拎着酒找高升靠谱的多,当时也是脑子抽了才会寄希望于高升。
过了会儿,崔教授又问:“你解约,是要成立个人工作室?”
许无边端起杯子喝茶,笑着乖巧回答:“是,在筹备了。”
崔教授捋了下短胡子,眼睛一弯:“无边啊,你的工作室,老师给你挂名当顾问好不好?”
许无边一口茶直接呛在喉咙眼,咳嗽道:“不……不用了吧……咳咳咳……”
“怎么?”崔教授眼一瞪眉一挑,不乐意道:“你嫌弃我人老了?”
不是,这都哪跟哪儿啊。
许无边接过江澈递来的纸巾,解释道:“老师,我拍的是短剧。”
她真的不想给电影学者造成精神伤害。
但其实,崔教授乐在其中:“短剧怎么了,短剧不也是一种表现形式。之前我看了几部,核心就是那些,帮你审下本子,提些建议我还是能做到的。”
许无边连连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
崔教授那双被岁月浸染颜色的眼睛含着笑意,打断许无边道:“许无边,你打算拍一辈子短剧吗?”
一句话,振聋发聩,像一道闪电直直劈进许无边心里。
片刻后,许无边坐直身子,摇了摇头。
崔教授嘴角翘了翘,温声道:“好孩子,我期待在大荧幕上看到你作品的那天。”
***
从崔教授家出来,许无边一路都没怎么说话。
学导演的人千千万,能走到最后的,要么很有家底,要么满怀热爱,她属于后者。
但在圈子里的几年沉浮,磨光了她的傲气和灵气,那些她最引以为傲的东西都在向金钱屈服的过程中被扔掉了。
来老师家一趟,听到老师的期许,她好像又找回了一点在学校时的那种心情。
她又开始憧憬自己能拍出好作品,最后站在最佳导演的领奖台上,获得众人的目光与认可。
如果说,之前想开工作室,是迫于现实不得不做,那现在,她就是迫不及待要看看,自己到底能做到哪一步。
车窗外,太阳西落,橘红色晕染天空,连出大片的云霞。
许无边长出一口气,躺在副驾,望着窗外的夕阳,心中有种尘埃落定的安稳,也有一种不知未来会怎样的慌张焦虑。
在红绿灯口停下时,一只手伸过来,攥住了她的左手。
许无边扭头看,江澈脸被夕阳映照的很漂亮,正向自己看来。
“在想什么?”江澈问。
许无边磨蹭着他的手,飘飘然的心踩落在地,突然笑了:“在做梦。”
江澈也笑,问:“那梦里有我吗?”
“有啊,”许无边坐起身,趁着绿灯还没亮,飞快在江澈脸上啄了一口:“如果我有机会站在领奖台上,感谢致辞里一定会有你的名字。”
江澈眼神亮晶晶,圆眼睛弯成半月:“那我申请在那天兼职你的司机保镖还有贴身助理,我会站在台下看着你,一直陪着你。”
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画面骤然浮现在脑海,飘荡无依的心似乎找到了归处。
一个是梦想,一个是港湾。江澈一句话将两者并在一起,好像一切都有了实感。
许无边心跳怦怦,故作镇定,声音却有些发颤:“嗯,我批准了。”
***
几日后,东立公司大厦,许无边走进了总裁办的大门。
几年过去,原来的学长已经升任到总裁办,成了老总手下的助理之一。
直到昨天学长发微信来,她才知道自己一直有学长的联系方式,只是淹没在了几乎达到上限的联系人里,被分类在看不到朋友圈的不熟中。
学长也很直白,在许无边惊讶怎么会有联系方式的时候说:“我也是输电话号码时才发现的。”
师兄妹关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如果是同导师的研究生,经常见面,或许还能熟络一些。
但许无边和学长隔了几届,几乎从未见面,这就成了攀关系里最远的一类,俗称,陌生人。
总裁办很奢华,位于整座大厦属于东立部分的最高层,站在玻璃窗前望下去,能将B市尽览眼底,符合许无边对霸总办公室的一切刻板印象。
但她不喜欢这里,她恐高。
学长姓于,长相白净身材高挑,哪怕在娱乐公司里也算相貌出众。能做到总裁办的位置,品行相貌缺一不可,至少看起来都是彬彬有礼。
许无边刚一迈进办公室,学长就从电脑后抬起头,脸上挂着客气礼貌的微笑,让许无边过来坐。
阳光通透照耀在办公室的每一处,学长的办公室桌面无比干净,除了水杯,几乎看不到任何跟生活相关的痕迹。
“学长,”许无边也笑着走过去:“几年过去,又来麻烦你了。”
说着,许无边递出手里的礼品袋。尽管走得是老师的人情,她也不能不知好歹,得送一份能拿得出手的礼物才行。
礼品袋上印着某大牌LOGO,里面装着最经典款的男士香水。
学长惊讶接过袋子,笑着说:“费心了,我很喜欢。”
放下袋子,学长从桌边的一沓文件中抽出了一份,黑底白字的标题是解约协议。
他将合同摊在桌上,递出一支笔:“很抱歉,当年老师将你托付给我,但我正在职业上升期,忙得焦头烂额,因此疏于了对你的看顾。这两天整理资料,走解约流程才发现,当时的合同现在看已经不合适,后来也没有及时更改,造成了你解约困难的问题。”
许无边正盯着协议看,闻言抬起头,有些诧异地望着学长。
签约后的一两年,她在公司过得不好,其实是怨过的。
不过很快这个想法就消失了,学长作为跟自己毫不相关的人,本来就没有义务帮自己,能把自己签进公司就是仁至义尽,她从没想过会从学长这里听到道歉。
许无边正想说什么,总裁办的其他人突然叫道:“于助,过来一下。”
学长便抱歉笑了笑,让许无边先看合同,自己去忙工作,长腿一迈走路带风。
许无边看着他的背影感叹片刻,低头逐字逐句看合同,在到处搜索并咨询了法务朋友后确定,这份合约完全利好于她。
许无边没有犹豫,伸手在协议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很快,学长又走路带风地回来,右手打电话左手开软件,飞快定下机票,速度让许无边大为震撼。
她心怀敬畏,将签好字的协议递了过去。
学长放下手机,再次露出歉意的微笑:“见笑了,总裁办的工作是有些繁琐。”
他低头看了看协议,将它放在手边另一沓文件里,手指翻飞在电脑上操作片刻,终于停下动作,看向许无边。
“解约的相关流程已经结束,现在从法律上来讲,你已经跟东立没有任何关系,可以放心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看许无边眼睛发亮,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了些人味儿:“我查阅资料时看了一些你的作品,你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之前因为我的疏忽,让你被公司困住,希望你不要记恨我。现在合约作废,祝你能在圈子里闯出一片天地,之后有什么需要也可以找我,祝前程似锦。”
他伸出手,许无边立刻伸手相握,真心道:“也祝你身体健康,工作顺利。”
走出总裁办时,许无边还有些恍惚。
电梯门倒映着背后落地窗里的景色,高级牛马们穿着西装皮鞋,抱着电脑文档匆匆而过,嘴里说着许无边听不懂的行业黑化,好像卡顿一秒都会造成资金的损失。
许无边一度觉得自己不是上了顶楼,是一脚踏入了异世界。
直到电梯门大开,里面的人鱼贯而出,许无边抬脚迈进,却听见身旁传来诧异的喊声。
“无边?”
许无边眉心轻皱,转过身去,看见了抱着电脑的高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