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神轩在京城站稳了脚跟,如今是有口皆碑的好店。
这日,一位穿着淡雅的年轻妇人领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进来,后面跟了七八个丫鬟婆子。
一行人穿戴首饰虽简单,但衣料上乘,姿仪不俗,应是出身大家。
那小郎君生得玉雪可爱,看到花花绿绿的脂膏瓶子盒子,张手便要去抓。
乳母唯恐他推翻了脂膏砸下来,忙将孩子抱远些。
未能得逞的小郎君“哇”的一声哭起来,只是没有眼泪。
月季活络,回身拿了几个空盒子和瓶子出来给他玩。
小郎君扭着身子下了地,蹲在一旁玩瓶子、盒子。
他最喜欢其中一个圆滚滚的红釉瓶子,想要给母亲瞧瞧,只是小手没拿稳,那瓶子竟股绿绿地滚出了取下门槛的洛神轩。
小郎君迈着小短腿去追,乳娘和魏紫赶紧跟上。
那瓶子滚啊滚,滚到了洛神轩外站着的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脚下。
小男孩眼睛一亮,俯身捡起瓶子细瞧。
哪个下人敢捡了他的东西不立马双手奉上?小郎君生气,伸手打了一下那小男孩,娇气但口齿清晰道:“我的,小偷!”
小男孩穿着洗得发白的布衣,但感觉整洁,应当是附近摊贩的儿子。
他自然明白小偷的意思,登时变了脸色,捏着瓶子抬高手,“我不是贼!这是我捡的,我捡的就是我的!”
说罢也推搡了一把小郎君。
半大的孩子手上没有轻重,小郎君被搡得一屁股坐到地上,愣了愣,旋即大哭起来。
魏紫忙将人抱起来哄,可怎么都哄不好,眼见旁边墙根下放着一盆花,便指着那花道:“栋小郎快看,这白白的小花倒垂着,像不像一串铃铛?”
栋小郎的注意力登时被新鲜物什吸引过去,挂着眼泪拍了拍魏紫的肩头,示意她走近点,他想去看看它会不会像金铃那样响。
乳娘还在跟小男孩的母亲交涉,嚷着叫小男孩还回红釉瓶子。
小男孩本不想将瓶子据为己有,只是一时好奇才没及时归还,但眼下还了岂不是坐实了是贼?
女摊贩见儿子梗着脖子不还,顿时来了火,对着他屁股啪啪打了几个巴掌。
小男孩委屈得双眼绯红,愤恨地憋着眼泪不让落下。
不少路人围聚过来看热闹,指指点点七嘴八舌。
洛神轩里的年轻妇人林氏见事情闹大了,也没心思再挑选脂膏,对周氏歉然一笑,正要领着大丫鬟姚黄去寻儿子,却见魏紫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冲进来。
她怀抱面色涨红、呼吸急促的小郎君,滑跪到妇人面前,“奶奶,栋小郎不知道怎么的,方才忽然倒在地上……”
林氏一见儿子这样,立时软了腿脚,还是被身后的丫鬟扶着才没有倒下。
姚黄忙道:“请问离这儿最近的医馆在何处?”
周氏还未答,林氏凝了凝神,“快去请御奉。”
跟在身后的小丫鬟急忙钻了出去。
俞唱晚听到动静,三两步过来,扫了一眼小儿,沉声道:“快,将孩子放去温暖处躺平。”
一行人还未反应过来,周氏解释道:“这位奶奶莫惊慌,今日赶集,坊间不许行车马,若要去最近的医馆需得三刻钟,我女儿会岐黄,不若听她的,让她先瞧瞧?”
周氏轻言细语,如同春风拂面。
林氏对上她流露着自信与坚定的眼神,不知为何,竟也不质疑。
眼看小儿捂着喉咙呼吸艰难,只怕误了时辰,林氏接过儿子,心一横,跟随俞唱晚到了后院的厢房。
“小郎君可有其他隐疾?”
或许是俞唱晚的态度和语气沉稳镇定,又或许是俞家的厢房虽简单,却收拾得十分干净整齐,林氏心中略微安定了些。
她道:“没有,我家栋哥儿很康健,长到五岁发烧都很少。”
俞唱晚又问魏紫:“方才小郎君在哪里?可接触了什么?”
栋小郎的小手上有些红斑,嘴角有涎水,应当是吐过一些东西的。
“婢子抱着小郎君没有走远,就在你家铺子旁边的屋檐下看花儿。”
魏紫哭得双眼红肿,一来自觉恐惧委屈,若是栋小郎有个三长两短,自己肯定没有活路,二来她照顾栋小郎长大,自有几分真情在。
隔壁屋檐下看花?俞唱晚伸手按在栋小郎的胸口,再游走到他的肚腹,用力一按。
小小的身子立刻疼痛得蜷缩起来,口里喊着打死。
“姑娘,你……”年轻妇人心疼得不成,有些拿不准这姑娘是不是能救人。
“小郎君是君影草中毒。他是不是靠近闻了那小白花,甚至碰了舔了?”
眼睛肿成桃子的魏紫忙不迭点头,“栋小郎摇了那花许久,见不响,便翻过来嗅,说很香,想吃,便伸了舌头,奴婢根本来不及阻止……”
果然如此,俞唱晚拿来护心丸,对年轻妇人道:“小郎君中毒比较深,此时已经吐不出来,我需要催吐。这毒对于成人可能无碍,但对于小儿来说很烈,不能干等着大夫过来。”
林氏心中骤然乱了,事关儿子性命,她一时六神无主。
姚黄曾听闻洛神轩的脂膏皆是东家自制,又观俞唱晚方才快速准确说出栋小郎所中何毒,应该是个可信的,便低声道:“横竖现下御奉赶不到,栋小郎情况危急,婢子觉得不若叫她一试……”
才刚寻进来的乳娘不敢托大,哭劝道:“谁知她是不是半吊子?若栋小郎真有个什么,夫人、太夫人可怎么是好?奶奶三思啊。”
年轻妇人左右为难,栋哥儿是刘家唯二的血脉,婆婆和太婆婆看得比她们自己的命还要重,她不敢冒险。
可床上小人儿疼得不成,方才还能冲着俞唱晚喊杀喊打,此时却奄奄一息,眼看进气多、出气少。
林氏挖心挖肝地疼,娇躯颤抖起来。
俞唱晚翻起小男孩的眼皮,直言道:“请奶奶快些拿主意,您儿子若是再不救,一会儿就是大罗神仙下凡尘也救不回来了。”
林氏脸上登时血色褪尽,做出了前半生最艰难的决定,希望这个决定不会让她后悔。
“奶奶请出去,只留下一位姑娘帮忙即可。”俞唱晚穿上特制的罩衣,戴上面巾道。
“我不!我要在这里看着栋哥儿。”林氏坚决不出去,乳娘和其他丫鬟也不走,
“催吐过程很痛苦,你真要看着?”
林氏吸吸鼻子,坚定道,“我不会打扰你的,也不会心软中途叫停。你们都出去,待会儿无论听见什么声响,只要没我的吩咐,便不许进来。”最后一句是对着仆妇们说的。
俞唱晚见状勉强同意,叫妇人用尽全力抱住儿子。
厢房恢复安静,俞唱晚先给栋小郎喂下一颗护心丸,旋即解开他的衣裳,指尖用力推按几处腧穴。
栋小郎疼痛得不成,竟本能地迸发出力气,踢打在他身上作乱的人。
林氏流着泪紧紧箍住儿子的双臂,又将孩子的双腿夹在膝盖中间,哽咽道:“栋哥儿别动,这位姐姐是大夫,在给你治病。我们栋哥儿是大英雄,忍忍就好,一会儿咱们栋哥儿便不疼了,乖,娘亲在呢……”
或许是娘亲温柔的声音安抚了孩子,也可能是疼得没了力气,栋哥儿当真不再挣扎踢打。
按压肚腹后,俞唱晚给他灌了一碗药下去。
须臾,栋哥儿小小的身子弓起来,吐了满身。
洛神轩外的热闹已经歇了。
那小男孩先还委屈,眼下变成了惧怕。
他看得出来那小郎君出身好,怕他有个三长两短,他家里人怪到自己和母亲头上——若非自己为了争一口气不还瓶子,那小郎君就不会去看花,也就不会中毒生病。
装在袖袋里的瓶子宛如一道雷,随时可能炸开,将他的小家炸成齑粉。
精致的绣鞋出现的余光里,苍白的小脸慢慢抬起。
周氏缓缓蹲下,摸了摸他的头,“好孩子,我知道你不是小偷,这也不是你的错,放心,那小郎君定会无恙。这个瓶子送你,那个红釉瓷瓶便不要了罢。”
心中的酸涩堆积到顶点,大颗大颗的眼泪簌簌落下,小男孩掏出红釉瓷瓶,却不肯收周氏递过来的孔雀蓝瓷瓶。
周氏将蓝瓶子放在他母亲的摊上,“好孩子,过刚易折。”
小男孩似懂非懂,目送美妇人的背影消失。
那孔雀蓝瓷瓶在日光下闪着瑰丽的光芒。
眼见栋小郎好容易这趟吐完,那厢肚子又开始疼要如厕,姚黄心疼得不行。
上吐下泻整整三刻钟,栋小郎面上的涨红渐退,变成苍白,好在肚腹不再疼痛,喝下一碗糖水并一碗盐水后,便沉沉睡去。
姚黄正要给栋哥儿换洗,头发胡子半百的王彤终于气喘吁吁赶到。
“哪儿?栋小郎在哪儿?大奶奶恕罪,老夫……”
“王御奉毋需多言,妾身明白的,栋哥儿已经吐了出来,您来瞧瞧。”
林氏说完这话脸色涨红,她怎能当着俞姑娘的面说出这样的话呢?好似质疑人家的医术一般。
“我于小儿科一道的确不甚在行,这方子也请王御奉过目才好。”俞唱晚打断年轻妇人的解释,心中默默补了一句:可要论解毒,只怕这位还不如我。
她猜到林氏出身好,而今又听她称呼这老头为御奉,能请动御医出来瞧病的人家少之又少,还是小心为要。
王彤见对方是个小姑娘,愣了愣,接过那方子浏览一遍,蹙眉:“栋小郎是吃了什么花草?”
从方子推出毒物,俞唱晚心知这位王御奉是个高明的,便将栋小郎中了君影草之毒以及催吐过程说了一遍,又拿护心丸给他看。
“姑娘误会,老夫不是那意思。”王彤见她给药,有些不好意思。
俞唱晚一笑,“我明白,但怕您回头开方子忌讳,还是看看的好。”
王彤见她坦率,又想到栋哥儿的身份敏感,怎么小心都不为过,便也不扭捏,当即验了护心丸。
耷拉着眼皮的三角眼登时发亮。
方才那药方子就开得极为高明,不但解毒还照顾到小孩的身子,剂量极为审慎,而今再看这护心丸,便知道这位姑娘医术和解毒术都是相当厉害的。
“药方子和药丸都没问题,老夫没有更好的建言。”
这算是肯定了她对栋小郎的施救。
王彤又问出自己的疑问,“方才在院子里听姑娘说给栋哥儿喝糖水和盐水,敢问这是个什么缘由?若涉及师门秘密,姑娘可不必回答老夫。”
俞唱晚摆摆手,“无不可言之处,我看过一位先贤的笔记,他说呕吐、腹泻过多、时间太长,或是长久不曾进食的病人恐会脱力脱水,需要这样。至于更深层的缘由我却是不明白,上面也没写,不过的确行之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