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小羽身处于熔浆之地,四周如海那般宽阔无垠,却不衔接辽阔的天,而是怪石嶙峋压下来,一片刺眼的红与热,法阵金纹在岩溶之上转动着,比先前所见的都要快,下方游动的不明物急躁翻滚、低吼,溅起火星,比起这些早已熟悉的场景,蒲小羽迫不及待低下头,看到被赤炎映红的金色衣摆,伸出的手也是如此真实……
猛然间,一声巨大的拍击响动,像海啸狂风,引得岩浆如大浪轰然起落,那是一条暗红的大尾,让这山底地底摇晃震颤,大石抖落、融化,法阵光芒更盛,一股吸力要将她的魂魄意识从这具陌生的躯体里抽出来,抽进法阵里——
蒲小羽抬起手,那双手不受她所控,在眼前结陌生的印,熟练又飞快,渐渐看得明白,渐渐控制住这双手,从心里升起一字字晦涩的咒诀,要镇压这头恶蛟,不惜一切代价。
恶蛟翻腾、冲撞、咆哮,从岩浆里腾起,蛟头足有一座山那么大,沸腾的火流淌过它的眼睛、鼻头、嘴里、獠牙,企图撞碎这个塔阵,却受到塔阵向下的一击,直将它砸回去。
它不甘心反复游走,似乎在盘算下一次突袭,应该再用多少的力量,才能够冲破。
“困住我,何尝不是困住你们?金羽尚能分魂去人间,旸乌、芥威,你们的魂魄却永远无法离阵。”它声如洪钟,这一片天地都是它的回音。
从阵里传来一个男子的笑声:“至少困得你智残了,想了万年,竟只想得出用蛊惑之言来挑拨我们。”
恶蛟恼羞成怒:“旸乌!”
岩浆凝成一只赤金火鸟,飞进熔浆底下,站在恶蛟头上,尖锐的鸟喙一直啄它,恶蛟气得如何也甩不开,骂得很脏。
“人间现在时兴打马吊,要四个人,川螭(chi,一声,同“吃”),我们正好来消磨消磨时间,顺便做个赌,赢的一方可以惩罚任意一方。”
“金羽学到好东西了。”
川螭怒哼:“你们三个一伙的。”
“还没蠢得彻底,那又如何,来一局吧。我先教教你们。”金羽话落,岩浆变成四十张马吊牌,悬在空中,“有四种花色,十、万、索、钱……”
川螭怒喊不学不打不赌,最后被迫出牌,毫无意外,很快输了,一把巨剑对着它的脑袋就是一砍,疼得它甩尾拍击塔阵:“再来!”
整个地底都是川螭的怒骂,正在出牌的蒲小羽猛然从中回神,仅是一瞬之间,红与热远去,黑与冷袭来——
冰刀彻底融化,致命刀伤愈合了。
蒲小羽一口气喘上来,捂着胸口用力呼吸,捋顺从金羽身上得知的一切。
她取来一面铜镜,张开嘴,一道金符在舌上亮起,这是……太玄清生符,能令人长生不死,取出则瞬间化作白骨。
蒲小羽捂着嘴发不出声音,任谁知道自己本身其实其他人的一魂,都会觉得天地倒悬不似真。自己所经历的一切,所结交的人,难道都受人意识影响,难道是不存在的吗?
她第一次如此慌乱,取出雀毛来烧,偏偏这一次,白雀没有来,是了,白雀和师父他们去清龙剑魔气去了,结界内隔绝一切。
金羽,是风和子的师父,霄山老祖。
蒲小羽努力回想在岩浆里的所见的,甚至到后来都不算旁观,而是融进去,去镇压恶蛟。
那一刻,她已然不是蒲小羽,毫无蒲小羽所思所想。
“我是蒲小羽,我是……”蒲小羽固执念着自己的名字,把自己说服,迄今为止,所有的选择都由她一人完成,没有谁左右她的决定。她绝非另一个人,绝不受操控。
金羽和大太子、芥威以魂祭三才阵,捆住恶蛟川螭,大概五百多年前,蓄势万年的川螭意图一击破阵,大太子和芥威老祖因此肉身消散,只剩下魂魄。
金羽本体是一株金蒲公草,修得一絮一魂一肉身,神形难灭,所以独有金羽肉身还在。川螭这一击使他们魂魄受损,三才阵随时破开,幸而那是川螭用以全力,无法再来一回。
金羽以絮草修补旸乌、芥威之魂,又落出自身伤得最重的一魂到一具死婴身上,死婴借太玄清生符长出血肉,掩盖金羽气息,不叫外人知道大茫山的变故,引来不轨之人。
这具死婴,便是她蒲小羽,放入霄山,是为修养这重伤残魂。
难怪她每次给算命,都是空亡,原来本就死了……蒲小羽一挥手,漆黑幽深的山洞,忽亮起星星点点,恰如盛夏夜幕繁星,那是她之命盘,尽管未来仍不可见,也见得过去因缘起落。
命盘已亮,说明她存在于这世间。
蒲小羽眼睛一热,彻底明悟,命星无光,是为死象。风和子让她山,是要借他人之命来点亮她之星,牵扯因果,由死转生。
说起因果牵扯,蒲小羽看了看掌心的白环印。当年昌井城海家地仙祠,白鉴也一定看到太玄清生符了,知道她的来处,她助他破天命、救下千百冤魂,他便回以白环印,让她与印中的人鬼精怪有因果牵连,如同受到香火,目的与风和子是一样的。
鹿娘一开始都将她错认成白鉴,错认的那一刻起,命星就亮了,让她也成为破天命之人,所以白雀才说一切从罗川开始。
原来如此……
风和子和白鉴用心良苦,她岂敢颓丧忧郁,即便金羽召魂归去,正如寻常人自知百年之寿,一样在争在抢,她又有何惧怕?
若有朝一日,我非我,而是他人之一魂,应当如何证明,我是我,我存在。
蒲小羽盘腿静坐着,似乎要从黑暗里瞧出点什么东西来。
她在金羽身上记得一些更为玄妙的术法,缓慢且生疏地结印念咒,身体承受巨大的天地之威,那是来自四周气息的挤压、窥探天机的严惩,但太玄清生符不会让她死——
回溯时间,去看天地无我时,他人因果如何变。
看到海明月死于薛宿之手,白鉴被关押海牢;当年承允能救韦翻悦,能解无忧枝之劫;即便是吃死尸的扈国流民,也会得到凌国守将怜悯,打开城门;更别说赵荀只听许期开始唤一声“爹爹”就能够收手;温阳之变,百花那天正好踏进城内,找来玄松和一个面生的女修,力挽狂澜,而出门求医救韦翻悦的吴园竹,会碰到万事消。
竟然除了海明月和白鉴,其他人都没有任何变化……不对,还有,金华殿那天,雪镜之龙箭射杀修士,又是另一个面生的女修带着一众受伤的修士逃出去,引得万事消天南海北地追杀,死去大半。
这个女修……
蒲小羽忍着天地之压力继续看得更仔细一些,很快发现里边竟然少了曜灵的身影。
她不信邪去找,令她背脊生寒的是,有好几个陌生的女修,至少三个,所行之路,居然与曜灵大差不差,出现在温阳的女修甲、出现在金华殿女修乙,前几年她和曜灵一同捉妖渡鬼,变成了女修丙独自一人去捉郝二娘。她自己不存于世,可以理解,那么曜灵呢?
是否也不存于世?
回溯窥命,压力疼痛已经撑到极限,她的骨头被挤压,七窍流血,头发枯白,皮肤褶皱,只能停止术法,渐渐恢复少女模样。
蒲小羽平缓气息,专心拼凑所见所知,她自认应该与这些陌生女修毫无交集,不可能因为自己的出现,让女修们和曜灵的命运发生改变,原因必然在女修们与曜灵之间,如此相似的命轨,几乎重叠,她们难道是……同一个人?
她不禁觉得这个想法荒谬极了,可又忍不住顺着深想下去,即便是双生子,八字相同,命也不同,曜灵她们却走得一样,重要的是,她们不同时存在,是、运……
被拿走了。
天上地下万万年,她所知道的偷运,只有二太子。
据说当年二太子带着初生的孩子逃了,最后只身回来,无人知道他把孩子藏去了哪里。
若蒲小羽猜测不错,二太子把曜灵藏在了别人的命里,天地仍旧有序运转,该有的一点也没变,难怪天宫找了这么多年还是什么也没有,要不是她与曜灵有些交集,又亲身经历这些事,恐怕也很难觉察到这么细微的异样。
蒲小羽本想看看自己,却发现如此惊天秘密,该怎么去面对曜灵,是否应该将一切告知?或者视而不见?曜灵又知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她走出山洞,来时秋,今已冬,万山覆雪,黑白交叠。
今年的冬异常冷,雪很大,时而夹雨,冻死很多人,都说瑞雪兆丰年,却也不是这么个瑞法,洁白的雪落到脏污的地面上,结成厚厚的冰,踩着冰渣咯吱作响,稍有不慎就会滑倒。
这天气能找到避风之处,喝上一碗热水,都是艰难。蒲小羽身上有一些金银钱财,吃得只有存下的果子,各品种的桃李萘杏、枣栗瓜子、花生葡萄,等,都是降仙宫摘存下来的,在符纸里呆了百年,依旧新鲜,也有明照送来的很多果干。
术法可以造房建屋、引水生火,找到山林里隐藏在地下的果根,符纸也勉强变成被褥撑过一时。
她并不停留一处,走过各地恶劣的冬,见识各样的人,好坏参半,于她皆无影响。
这个冬还会骗人,故意入春,暖得鸟兽苏醒花草开,复又霜寒,杀死迎春苗。
从北至南,翻身的地龙、海啸狂风席卷上岸,坍毁的的高山、奔泄的江河、迷眼的沙尘,人们还要在其中争夺不休,刀剑弄权……
恶蛟川螭躁动散发出的魔气,让天地的异常开始显现了。
渐渐地,蒲小羽发现了魔气,不同于以往从地底钻出来,而是从人的身上,但他们行动正常,并没有被控制的痕迹。
这种魔气蔓延开来,从一城里零星的几人,扩散到所有人,她在天上俯瞰下去,黑雾笼罩着大地,皇城也不能幸免。
六月酷夏的雨冲刷着商苏,皇城排洪很快,雨停后,湿软的泥沙深深浅浅、坑坑洼洼,只留下车轱辘和马匹骡子的印痕,行人绕道过屋檐下,或者石头铺路,提起衣摆慢慢走过。
脏泥地上,白白黄黄的纸钱被卷碎其中,雨后不清新,弥漫血腥气。比这些纸钱更扎眼的是魔气。
皇城有龙坐镇,哪怕龙气传到明择这里,已经无比稀薄,对邪魔仍具有震慑之力,一般不会轻易到此。
蒲小羽低头往皇宫方向看去,金碧辉煌立在灰蒙的天幕之下,魔气被辟邪阵洗净又重新滋生,她之前从未在皇宫布下辟邪阵,现在这个阵……难道是曜灵在这里?
她散出几个小纸人,四处找寻,果然找到了曜灵,还有另外两个修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