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照与白鉴长得不同,白鉴周正干净,皮骨精致,明照尽管未长开,却也看得出一点轮廓来,眼尾略略下弯,嘴角天生翘起,好似时刻带笑。
尽管如此,蒲小羽透过这幅皮囊,看到的是一模一样的魂魄,很难接受这一声“师父”,但堵不住他的嘴,也赶不跑,要不是为了看他想不想修道,好点醒记忆,不过现在看来,他并没有入道之心,那还是过两年再来看看吧。
小孩子也忒粘人。
蒲小羽没什么要收拾的,只留下字条说有缘再见,当天夜里,御剑飞出皇宫,久违之风令她神清气爽,逍遥天地,确实极乐无穷,不知海明月在何处清修,当初也没有留下可以联系的东西。
她飞到登宜,蛇仙祠已经破败不堪,石像的一层镀金被扣下来,被风化得五官衣带都模糊了,海明月不在此,许期也不在。
飞到无终山,这里附近已经成了村落,半山腰上千万年不散的雾已经散了,山顶会冒出清泉的大玉石也不见踪影,没有水流盘绕山林,更别说还有修士的踪迹,像当年那样数百道人在这里论道谈笑,看雷劫劈裂大山,从中飞出一位仙人,一挥手,崩裂的山水复原。
天地之间,似乎只有她一人还没有飞升成仙,她亦不知通往霄山的路。
要说这三百年的变化不止于此,天宫派下来的土地公变成了由地府接手的城隍庙,天上地下好像彻底一分为二。
蒲小羽最后又飞去了大茫山。
此地峰峦叠嶂,草木葱郁,比无终山还要大,幽幽深谷里不知藏有多少精怪野兽,飞得高一点看,云雾笼罩,山头在云海里冒出脑袋。
玄松说,此地下方就是烈焰熔浆,镇压着一头恶蛟。
蒲小羽从符纸里拿出一根雀毛,催动引火符——
白雀从虚空里走出来。
此时白雀来到人间,蒲小羽才没有那种天地间只她一人的寂寥,那种寻也寻不到人的空旷。
“你从皇宫出来了。”
蒲小羽被困于龙阵,白雀是知道的,三百年前,霄山的神仙们都有事要做,从结界里出来后,方知人间皇帝禁止修道,无终山诸多修士渡劫,才从他们口中得知蒲小羽的消息,曾经去皇宫看过一回,见蒲小羽没什么问题,就离开了,因为龙阵迟早会散去。
白雀问:“还没有成仙,你有什么困惑?”
蒲小羽道:“我想知道自己的出处,这很重要。”
“你可有所头绪?”
蒲小羽该怎么说自己死时所见?她心下微微沉重:“之前我们在山上,我……真的死过,还有三百年前,在皇宫里也死过。”
“死过?”
“我不知道,”蒲小羽也感到茫然,“明月和许期说,亲眼看见我粉身碎骨,又、重新塑成肉身……”
蒲小羽忽觉背后冷凉,之前不觉得,面对白雀,才知何为恐惧:“死时,我见到地底熔浆,有、法阵在镇压什么东西……”
白雀这才感到一丝不妙,双手捂住蒲小羽的脸,十分冷凉,她清晰念名召回蒲小羽的心神:“小羽。”
蒲小羽失焦的眼神聚回白雀眼里:“玄松道友告诉我,地底熔浆镇压东西的地方,是在这里,有一头恶蛟……”
白雀低头看大茫山:“这里的阵法、结界,连师父也打不开。下方的确镇压有一头恶蛟,有大太子和两位老祖在看守。”
“好吧。”
白雀沉声:“不必担心,我与师父一定会弄清楚。”
交给白雀与风和子,蒲小羽当然放心:“能不能帮我找明月去了哪里?”
白雀拨弄雀毛命盘,眼花缭乱,四处翻飞,连线,随着她手底的动作越来越快,蒲小羽几乎看不清雀毛,最后四散收起。
“她不在人间。”白雀道,“但也没有成仙。”
“怎么回事?”蒲小羽不相信海明月会死,她有千年内丹,长生不死,而且言出必行,说要一起成仙,就绝不会服用石象散。
“不知道。”虽说修士可以遮掩自己的命盘,但在白雀这里,凡人修士的命她是可以看见的,“我回去再让其他人看一看。”
“嗯。”也只能这样。
白雀走之前,又给她一根雀毛,万分谨慎叮嘱:“事情弄清楚之前,一定不要闯进去,明白吗?”
“知道了,我没想过要进去,此番就是来告诉你的。”蒲小羽还没脑热到这份上。
白雀走后,蒲小羽又在大茫山呆了一会儿,想到海明月,总不至于真死了吧?就算死了,白雀也不会找不到才对,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以防万一,还是找个地府的人问一问吧。
蒲小羽御剑随处找了个地方落下,此地名为韶江,她决定先跟城隍爷结交一下,才方便让他去地府找海明月。
城隍爷掌管一方的魂魄鬼怪,皆是当地生前很有名望且德才兼备之人。韶江这个地方的城隍爷名为仲秋赋,他生前是一位修士,不过没能成仙,死后不想投胎,也不想成鬼仙,于是在地府找了个差事,跑跑腿什么的,土地庙撤走后,一地一城隍,加上恶鬼越来越多,地府直接人手不够,把他派了上来。
仲秋赋这会儿趁着青天白日,群鬼不在大街上闲逛,才能忙里偷闲,正跟蒲小羽在庙顶上坐着唠呢,他拿着一壶酒小口小口喝:“要说定国初期,天地清明,灵气充裕,成仙的道人非常多,听说无终山的雷就没停过,一道又一道,把那玉水源头都给劈没了。”
蒲小羽咬了一大口萘果:“原来是这样没的呀。”
“修士成仙了,皇帝又不许人再修道,这不,现在可苦了我们哟。”仲秋赋愁眉苦脸说着,“那群缺德的渡鬼师,渡鬼都是杀了完事,半点不墨迹,现在地狱里一群恶鬼排队,地府也改了规矩,只要恶鬼顺利通过九层地狱,就可以转世去。”
“这样的魂魄没有洗干净,转世会带着怨气戾气,人人如此,人间如何太平?”蒲小羽叹气,“我之前也碰过一个杀鬼的渡鬼师,究竟明不明白何为渡?称渡鬼师有辱渡鬼之名,是捉鬼师。”
仲秋赋道:“因为当年的渡鬼师把渡鬼修功德的修道之法带走了。他们不知道渡鬼可以成仙,也不会有那样的仁慈之心。就连那所谓的捉妖师,都是以前邪修留下来的画符法,固定一笔,根本不得其神。”
蒲小羽感叹:“谁能想到,这才过去三百年呢……三百年也好长,变化翻天覆地。”
“精怪们也是,想来人间积攒功德快点修成人身,立马被捉妖师带走了。”
“……”含大冤。
正唠着,从远处突然传来群鬼的大叫:“我们没招惹你们,你们强行渡我们做什么!我们就是不走!”
“城隍爷!城隍老爷!快来评评理啊!”
“救命啊!杀鬼了!”
蒲小羽看到一男一女两个捉鬼师正在一处院子里,挥剑追着两只溺死鬼,周围的鬼都在远处围观,说什么“太过分了”、“问也不问,提剑来杀”、“陈家这俩家伙,功德可大了”、“真浪费功德”……
“不说了,我来活了。”仲秋赋烦躁把酒壶放下来,念叨着白天也不得闲,回到神像里,一道金光从神像飞出来,罩到那两只溺死鬼身上,那两个捉鬼师半点砍不动,仲秋赋道:“二位莫急,不如先听他们有何冤情。”
两个年轻的捉鬼师见砍不动,四下巡视,男捉妖师怒问:“何人在此拦我诛杀妖邪?”
蒲小羽直呼:“好厉害的颠倒黑白,鬼魂而已,就变成妖邪了。”
仲秋赋无奈。
溺死男鬼指着他们怒骂:“大胆!居然敢骂城隍老爷!好个黄毛小儿,城隍爷都不认识,就来混江湖!”
男捉鬼师问:“你们说,是城隍爷放着你们两个百年老鬼在此的?”
仲秋赋痛苦揉脸:“变变道友帮帮我吧,他俩要给我烧黑香了,传到地府去,我今年的功德又要被扣了。”
“烧黑香是什么?”蒲小羽第一次听说。
“就是检举。”仲秋赋哭丧着脸,“群鬼不投胎,人间去哪里要人?地府让我们一地一年要抓多少只鬼去投胎,别说百年老鬼,停留人间二十年都要强行带走,我这还算好的,有的地方,畜牲都拿出来捏成人,凑数交差,我留了百年,肯定要请我去喝茶。”
蒲小羽傻眼:“那投胎……岂不是人身畜牲魂?”
“是这样,哎……我早说让他们上了年纪的鬼躲远点,就是不听。”仲秋赋道,“这两只鬼是一对夫妇,男鬼名洛西江,女鬼名祝冬。他们身上不止一个执念,所以至今迟迟未走。”
洛西江是韶江的乡绅,颇有贤德,夫妇二人天灾时会开仓救济百姓,后来做点茶叶生意,运好,做大了,攒下不少钱。许是因此遭人嫉恨眼红,一日夫妇二人去给友人祝寿,回来的路上,马车受惊冲下江里。
“他们死后,发现是马车被人做了手脚,正是这个过寿辰的友人,他叫陈理行。”仲秋赋指着不远处的大宅院,“那就是陈家,陈家如今的富贵,都是靠吞吃洛家的财产发家的。”
蒲小羽问:“他们的子女呢?”
“陈理行唱红白脸,叫洛家生意赔尽,欠下一大笔债,他就趁机连哄带骗。洛家子女被迫卖田地家宅,搬走了,后来都死在半道上。”仲秋赋摇头,“真是人心险恶。”
“还有什么执念?”
“被刨坟了,想把随葬品都带回来。”
蒲小羽默然:“好吧。”
“还有,把他们子女的尸骨都捡回来埋好。”
“果然难渡。”这跟当初有一只饿死鬼想吃八百年那根鸡腿有什么区别?
蒲小羽飞身前去,落在陈家宅院门前,敲开了门。
开门的小厮脸色发白:“你你你……找哪位?”
蒲小羽道:“听说里边两个捉鬼师遇到了点难处,我来看一看。”
小厮想也不想:“您请您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