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宣帝皇陵建在曲临,今凌国境内。
大大小小的陵有十几座,周皇后陵就在夏宣帝陵旁边,当时,赵荀用石象散保周溪云肉身不腐不坏,她的棺椁就在帝陵里。
新帝登基,建造皇陵,国师会以新帝龙气及精血铸成龙吟阵,妖魔鬼怪难以靠近,神仙进入也要请天宫降下天宫令,尽管夏朝过去千年,赵氏龙气在世间早已消散,皇陵法阵也依旧运转如常,擅闯者死。
就算这个陵主是赵荀,可他的肉身已无,根本无法进去。蒲小羽还以为赵荀生前把周溪云转去了什么地方。
此时在他们身处一片密林里,天眼可见一道薄薄的金光屏障挡住的他们的去路。蒲小羽和海明月纵有疑问,也耐心等候赵荀接下来的动作。
赵荀捏决念咒,亮起晦涩的符文,落在屏障上,打开一个口子,迈过去毫发无损。
“这是我当年留下的一条密道。”
蒲小羽和海明月对视一眼,进去是赵荀的领地,要杀她们很容易,很可能会出不来。
海明月道:“蒲姐姐,你在外边等我。”
蒲小羽看向赵荀:“希望你别耍花招。”
赵荀不说话,只是颔首。
海明月便跟着赵荀进去了,蒲小羽盘坐在附近的一颗大树上,感应四周。
皇陵里,海明月跟着赵荀走出一段路:“听您说,石象散使人身魂合一。”
事到如今,赵荀并不隐瞒:“当年庄帝南征北战,开疆扩土,五十开始信道,西王母见他求道心诚,赐给他行气之法,还有宝卷十二册,这也难消多年血煞之气,寿命比旁人多百年而已。几年后,西王母见他求道之路坎坷还不放弃,又赠石象散,说待修炼得百年,就可以服用,届时身体的污浊能够更快排尽,魂魄的煞气也能够清洗,让身体与魂魄重新融合,塑成半仙之体。”
海明月脸色微沉,想到自己和花枝内丹:“听闻石象散洗经伐髓,没想到连魂魄的浑浊都能洗净,然后融合。”
“父亲临死前交给我,我以为,既然是仙药,一定能够起死回生。”
于是赵荀将石象散喂给已死的周溪云,但在嘴里化不开,咽不下,水也没有用,他期待有新的转机,守了尸体一个月,发现没有任何腐烂发臭的迹象。
“我临前去见过她,还是和当年一样。”赵荀忽然摆弄起自己的头发和衣裳,把肩背挺直,收起悲戚的神色,浮现出一抹笑,笑得有些僵硬。
海明月偏过头不忍去看他。
走到陵墓前,那是一个占地极大的山丘,赵荀还记得密道,三两下就解开,石门移开的沉重声抖落尘土碎石,一股陈旧的香味扑面而来,里边漆黑一片。
赵荀掌心弹出一簇火光,火光飞到前边去引路。
海明月停在原地:“您,难道要取出石象散吗?她将化为白骨。”
“我要与她长眠去。”赵荀转身走下阶梯。
海明月袖底的手紧握,跟上赵荀,哪怕这石象散她不需要,蒲小羽也会需要。
陵墓内机关阵法无数,道路错综复杂,难得几百年过去,赵荀都还记得。
转至最正中的一间,其地开阔,高台放置一副极大的四重棺椁,比寻常帝王的棺椁更厚更大。海明月已经隐隐猜到这是个双人棺椁,按那群臣子,怎可能允许,但偏偏这里就亲眼看见了。想来诛两姓九族的手段,让他们不敢出言反对。
赵荀再次整理自己的仪容,解开封在棺椁上的法阵、机关锁,一层一层打开。
闷重的声响让海明月莫名紧张起来,她看到赵荀走上台阶,应是见到几百年来日思夜想之人,脸上的笑意都不再僵硬,他取出玉镯,海明月的视线不能及,但能想象到他套在周溪云的腕上……
“放开我!”
突如其来的声音,海明月心里一紧,只见一缕青烟从棺里飘出来,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女童,模样和她所见到的蛇仙娘娘,五官极为相似,落地就要往外逃走,石门轰然关上。
海明月的天眼里看到,这小童的真身,就是那只翡翠玉镯,居然这个时候成精了。
玉镯精坐地哭起来:“爹爹,你放我走吧……”
赵荀一愣,他的年岁里,不曾有谁这么唤过他,唯一期待的孩子早已死于腹中,可看到周溪云儿时的面容,又不得不生出几分幻想:“你是,阿云的孩子……”
玉镯精点头:“是呀爹爹。”
海明月皱眉,怎么就信了?这玉镯精刚开智就如此狡猾,果然吃了几百年香火,还有许多赵荀和周溪云的记忆,知道要是被关在这里,就永远也出不去,一下子捏住赵荀七寸。
赵荀朝她招招手,她走过去,眼泪往下掉:“爹爹,这里好黑呀。”
赵荀散出许多明火悬在半空,蹲下身问她:“还黑吗?”
“也很无聊,又没人陪我玩。”
赵荀又变出几个蹦蹦跳跳的小纸人,玉镯精仍然在哭。
“可怎么办呢,我和阿云,只剩下你这一个念想了。”赵荀点上小童的眉心,小童一下子被打回原形,变成玉镯在赵荀手中大哭大闹,最后恶狠狠威胁:“放我出去!不然!我掀了你们的坟!”
海明月想到白雀说,它被打碎过,有怨气在,这显然是怨气成精。
赵荀从棺中取来一块龙形玉佩,这玉佩原是他的随葬物。他将两玉悬在身前,起手结印,两玉浮起朦胧微光,那玉镯精魄被抽出,稳稳进入玉佩里,最后在玉佩上落下一个小法阵,使得精魄出不来。
精魄骂得更凶了。
“你即唤我爹,那你就名许期,这是你娘给你取的,怨气何时散,你便何时出。”赵荀挥手,让玉佩悬在棺上方,“来见过你娘,与她拜别吧。”
迫于赵荀的压力,玉佩里的精魄老老实实:“许期见过娘亲,今来作别,切勿挂念。”
“许期……许期……”赵荀怔怔看着听着,尽管清楚这根本不是那死去的孩子,还是想将没有机会说出口的话转寄到玉镯精身上,“你在外,勿与人交恶,也不可过分良善,吃饱穿暖,时时长乐,岁岁平安,得人真心。”
“许期都记住了。”
赵荀露出个满意的笑,将玉佩挥到海明月怀里:“还请你,解她的怨气,她一定会是个很好的孩子。”
海明月点头:“无终山的玉水可解。”
赵荀不再看她,目光将多年不见的发妻容颜勾勒,有石象散在,她的面容红润得好像睡着了一般,但一取出,就开始慢慢得衰老,她死于芳华,并不妨碍她在赵荀眼里慢慢变老,赵荀亦是从俊俏青年,跟随着她的模样,一同老去。
一颗莹白的丸子从棺中飞出,海明月伸手去接,下一刻,石门打开——
她回看了一眼赵荀,朝他施礼,带着龙形玉佩出去,石门就合上了,模模糊糊间,似乎听到赵荀说:“长生应如此……”
海明月觉得脸上冰凉,才知不知何时落了泪,顺着记忆走出帝陵,每走出一道机关,机关就会重启,像是重新落锁,里边的人不会再出来,就连来时的密道阵法都毁了,也不会再有人能够进去打扰。
“长生应如此,长伴长相忆……”海明月修道欲成仙,想摆脱世俗困境,她想看更高的天地,第一次听人说,因为长相忆。
她走出龙吟阵范围内,这最后一个密道也随之消失。
刚走出来,她突然倒地,化作一张符纸,惊得玉佩大叫:“发生什么事了!”
然后玉佩随符纸和石象散一同不由己地腾空,飞入一只手中——
这才是海明月的真身。
蒲小羽看着她手中的玉佩:“玉镯精?”
海明月方才一边感应纸人在里边之事,一边给蒲小羽转述,听得蒲小羽直摇头:“情之一字,情爱当真令人爱恨不能。”
海明月拿出玉盒子将石象散装好,递给蒲小羽:“我还不想就这么稀里糊涂成仙,更想和你游历。”
蒲小羽推开:“可这本就是你寻来的。”
“蒲姐姐,你可知我在无终山迷雾见到什么?”海明月如实说来,“我看见你老死了,但我无能为力。”
“岂会……”蒲小羽动容,原来海明月这么惦记这件事,“别哭呀,你看,我有白雀给的朱英丸。”
蒲小羽掏出来给她瞧:“一颗延寿百年,你不用担心,我运气极好。”
海明月觉得蒲小羽不会用这种事情来骗她:“那就好,以后、我们一起游历。”
“当然!我们一起成仙,我对霄山可熟了。”蒲小羽拿帕子擦擦她的眼泪,又安慰地抱了抱。
海明月还是把石象散交给蒲小羽,让她保管,见她执意如此,蒲小羽只好收下:“好吧,那我们回去给他收拾收拾残局?”
残局就是蛇仙祠,如今有许多百姓逃进深山里,她们假借蛇仙的名头,庇护这群百姓,免于这一时的战火纷扰。
丘山跟她们一同坐在山上,听来前因后果,长长叹气:“他本该关到海牢里去。”
所有犯错的神仙,不论是散仙地仙,都会被关到冰海海牢,那里无法施展法术,没有天宫令,神仙飞过去也会被拖进海里。海牢终年不见光,承受海的压力,有的神仙关在百米海牢,惩罚重的关在千米,关在万米之下的,就只有那位二太子了。
蒲小羽知道,赵荀犯错,用缠心害了这么多人,应当受到惩罚:“现在他把自己关在皇陵,若一出来,就会被龙吟阵击得灰飞烟灭。”
丘山问:“那你们接下来怎么办?这件事要替他瞒过去?”
“此方冤魂我们会渡走,他所做的错事,我们会尽力纠正,”既然她们放走赵荀,就当如此填补,蒲小羽拿出龙形玉佩,“另外,这里的香火是它的,等她从无终山回来,继续做蛇仙娘娘吧,这次要做个好蛇仙娘娘。”
“好!”香火还在,许期就高兴,“我觉得我现在一点怨气也没有了,放我出去好不好?”
海明月敲敲它:“若是没有怨气桎梏,你怎么不自己出来?”
玉佩的亮光瞬间暗淡。
海明月抿笑:“我送去吧,早去早回。”
再次来到无终山,已经没有之前那么人多热闹了,海明月捏着玉佩,走进迷雾里。
眼前场景变幻,出现的……竟还是蒲小羽身死的场景。
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忽略一切往前走去,耳边响起蒲小羽的呼救声,封了听觉,掩不住嗅到的血腥味,封了嗅觉,幻像冲进脑内,蒲小羽扑上来死死拽着她的裙摆——
紧接着,一切烟消云散。
山风吹面,海明月捂了捂心口,熟悉的空空荡荡感,发现情感果然再次被掩藏。
赵荀说,石象散,洗经伐髓,使身魂合一。
这句话给了她当头一棒,她就说情感被收走很不对劲,之前那个崩溃的海明月也就罢了,后来怎么连对蒲小羽也这般,如今才发现,千年内丹里有花枝的一魂,不细查根本查不到。竟欲这样来夺她肉身,当初都是算计好了的,只怕服下石象散成仙之日,就是花枝得逞之时。
“区区一魂就想左右我,花枝,你小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