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纪竹韵,是7岁那年的夏天。
那时的时觅云只是跟着父母一起去拜访他们的故交,会推开那扇门也只是因为大人们说,姐姐在房间里练琴哦,你想去听吗。
于是,她便提着天蓝色的泡泡裙,一蹦一跳地上了楼。
刚一打开门,就有自巨大落地窗外吹来的海风裹着那半透明的长条纱帘,扑啦啦地朝她飞来。上下翻飞,犹如海鸥翻腾。扑腾的间隙里,还有几个零落的重音挣扎着冒出头。
她还来不及缓过神儿,就惊讶地发现那琴凳上竟空无一人,但那架钢琴又确确实实地在正在演奏。
倒吸口凉气定神一看。
这台钢琴并非没有演奏者,而是它的演奏者不在琴凳上。
“你就是他们说的那个妹妹?”
女孩抱胸坐在大大的钢琴顶盖上,光裸着的脚自然地搭着琴键,似春日柳条低垂入水。
“啊姐姐好,我是时家的时觅云。”
她“哦”了一声,手臂往后撑着身子,声音懒洋洋的,算是自我介绍,“纪竹韵。”
“姐姐你……是在用脚弹钢琴吗?我从来没见过有人这样弹,难道不应该是用手吗。”时觅云歪着头,犹豫着开口道,大大的眼睛里满是疑惑。
她听见她嗤笑一声,声音也随着身子往后一仰,拉得更长了。
“只要最后能发出声就行,我才不管它‘应该’要怎么弹呢。”
时觅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里想的却是∶如果被叔叔阿姨看到,一定会很生气吧。可……还是觉得好好玩呢。
“想看看我是怎么用脚弹的吗?”
虽然内心十分纠结,但小小的时觅云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其实和用手弹没什么区别的,用你的脚指头去够白键就可以了,如果需要用到黑键的话,用脚后跟压就行,你看。”
时觅云歪着头,果然如此。
又听见她继续补充着说,“不过这样也有缺点,就是不能弹跨度太大的曲子。”
她还煞有其事地叹了口气,接着问道,“你想弹琴吗?如果想,那我就去把钢琴擦一下。”
并没有纠结太久,时觅云就点头同意了。
这个姐姐好有意思啊,我好像有点儿喜欢她。
她想。
纪竹韵“蹭”的翻身下来,去洗手台打湿清洁布。
但又突然停在那儿,思考着什么。最后她打开抽屉,翻出软布与专用的清洁剂,在黑白琴键上仔细地擦拭着,那钢琴又光可照人了。
“好,我都擦干净了,你可以放心弹了。”
纪竹韵看着她提起裙摆跳到琴凳上,却只弹了首简单的练习曲就停下。
“怎么不接着弹了,是嫌我没有擦干净吗,那我再擦一遍?”
她摇着头,不好意思地说,“我学得很笨,只有这首才不需要看谱……”
时觅云忽然觉得很丢脸,竟开始懊恼自己为何没有认真学琴了。
然而纪竹韵却毫不在乎地哈哈大笑∶“没关系,你已经弹得很好了呀。而且,想弹就弹,不想弹那就不弹,钢琴本来不就是这样的一个东西吗——除非是你父母逼你练琴。好了,如果你还想继续弹,我可以把我的琴谱拿过来。当然,如果你想听我弹,或者我们俩一起弹也可以。”
两个女孩都还很小,个头也都不高,时觅云坐着,与站着的她视线齐平。
纪竹韵笑吟吟的望着她,时觅云也盯着她的眼睛,只觉得那眼睛好漂亮啊,像是妈妈最喜欢的那对宝石耳坠。
她眼里不仅有她,还有从海面吹拂过来的海风,还有高高飞翔着的鸟群。
“我想看着你弹。”
她说。
“弹得好啊!弹得真好啊!”
座无虚席的音乐厅里,时觅云第一个站起来为她奉上热烈的掌声。
而台上的纪竹韵却没有第一时间谦虚地鞠躬,只是张开双臂高傲地笑着,宛若凯旋归来的将军。
待她享受完掌声后,才终于弯腰行礼。
这种不合规矩的失礼行为本来是值得尖酸刻薄的杂志媒体们大书特书的,可到场的所有听众都十分确信,所有关于她的新闻报道,都将不可回避地提及这样一则内容∶这位来自东方的16岁少女以零失误且饱含着丰沛情感的演奏,完美地结束了这场长达三小时的音乐会。
这并非失礼,而是天才的恃才傲物。而对于天才,世人的容忍度总是格外的高。
休息室里,面对着媒体的话筒与镜头,她的母亲展露着音乐世家的教养,只在对方说错女儿的过往荣誉时声音才严厉了些,不卑不亢中又有几分理所应当的盛气凌人。
而早已回到家中的纪竹韵,却懒洋洋地坐在卧室的钢琴上,任由时觅云把玩着那些刚刚摆放在展柜中的奖杯与奖牌。
初次见面以后,时觅云便时常往她家跑,正巧纪竹韵对她也挺感兴趣的,便也十分欢迎这个小妹妹。一来二去春去冬来,俩人竟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还有哪个是你喜欢的吗,喜欢你就带回去。”
纪竹韵还是和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懒洋洋地坐在琴盖上,双腿晃啊晃,秋千似的。
随着年岁的增长,她如今也只能坐在钢琴的侧边了。
“我才不要呢,这些款式都太丑了。”时觅云笑着说。
“那你喜欢哪个比赛的奖品?我去参加就是了。”
她说的那么轻松,仿佛这世上的所有比赛对她来说都信手拈来似的。可她眼里目空一切的傲气,却又让人莫名地相信她就是有能力做到。
“哎呀我的意思是这样不好,这是你的奖牌你的奖杯,老送给我干嘛呀。不管怎么说,这些也是你辛辛苦苦才赢来的啊。”
闻言纪竹韵更加不屑一顾了,直接往后一倒,躺在了钢琴盖板上。亮黑色的顶盖发着光,她撑头侧躺着,好似临水的水泽女神。
“钢琴,玩具而已;奖牌,玩具的赠品而已。只要你喜欢那就拿去吧,谁让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呢。”
“天呐……呜呜呜竹韵你怎么对我这么好?我要是个男的一定要爱上你了!”
纪竹韵哈哈大笑,“别别别,你要真是个男的,那你家那位怎么办?”
“我才不管嘞,他要是敢有意见,那我就直接把他踹了,哼!”
“你呀,还是跟小孩子一样。”
“你不也是咯?我这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略略略~”
“纪竹韵!你真的要和他结婚?那个姓苏的长相一般家世也一般,他哪里配得上你啊!”
看着怒气冲冲的时觅云,纪竹韵只是像对待自己不知事的妹妹似的,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才柔声开口道,“可他将会是我很好的商业合作伙伴。你知道的,我一直都想进军金融行业,而他有足够敏锐的商业嗅觉,也答应让我拥有绝对控股权,这能为我助力不少。而且,我的父母也在不断的向我施压,非要操控我的婚姻。与其那样,我还不如选择苏浩,至少这是我亲自挑选的,你说对吗。”
“好吧……”时觅云的声音闷闷的,“那钢琴呢,你还会弹吗?”
纪竹韵想了想,“会,但也只能在空闲时间了。我现在有正事要做,不能玩物丧志。”
被安抚好的时觅云定定的望着她,语气十分坚定。“竹韵,只要是你的选择,我都会永远支持你。不管怎么样,我都希望你能永远开心。”
“嗯,你就放心吧,我可是无所不能的纪竹韵啊!”
在过去的二十年里纪竹韵并非没有犯过错,可那些全部加起来也没有现在犯的这个错大——为了让父母让步,她过于轻率地就让自己怀孕了。
她本以为自己的坚持会让父母最终妥协,正如她的前二十年那般。然而他们之所以会退让,只不过是因为她还没有触及他们的底线罢了。
她已享受了二十年顺风顺水的生活终于失控了,那间由她亲手布置的卧室也最终成了她逃不出去的囚笼。
她会就此屈服吗?她会回去继续做他们的乖乖女吗?
不会。
她是打不倒的纪竹韵,永远都是。
最终,她的刚烈逼迫父母重新提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一换一。
孩子被生下来以后,和她将没有任何关系,她也不被允许与孩子见面。但与之相对应的,她也能与纪家断绝所有的关系了。
这已经是所有人都能勉强接受的最佳解,因此她选择接受。
她本以为怀孕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把这当成是个良性肿瘤,时间一到就去医院切除。
可这个“肿瘤”带来的“并发症”却将把她折磨得苦不堪言。
幸好,在她最艰难的时候,觅云总会来陪着她。这个她一直当成妹妹来关爱的朋友,也反过来帮助她了。公司也终于度过了难关,这也给了她无穷的动力。
觅云说的对,她确实是太鲁莽了。可她也因祸得福的记住了一个道理∶做任何决定之前都一定要做足准备,不管那个决定多么微小多么稀疏平常。
快了,已经到孕晚期了。
那根二十年前就被剪断的脐带将要再剪一次,而此刻正在连接着的脐带也将被剪掉。那是艰难的时刻,从此以后“母爱”都将离她而去,但对她而言并非不可接受。
再忍耐一下,她就可以重新获得自由,没有人可以困住她,她的翅膀将永远强健有力。
没有人能以任何名义将她困住,只是爱而已,她不会输。
“纪董,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酒杯碰撞,声音清脆。
她不爱喝酒,但因为这单生意对公司实在重要,所以才高兴的喝了几口。
证交所那边,苏浩已经在处理了,顺利的话年底之前公司就能成功上市。多轮融资后,虽然她的持股比例有所下降,但也依然有34%,这就足够了。
她就知道自己看人的眼光不会出错,苏浩真是名优秀的合伙人。
而她今天在商业峰会签下的这份大单,也足以让明年的利润再涨好几个百分点。
觅云祝她能够永远开心,这句话也变成了现实,她对现在的生活,非常满意。
酒会散了,屋外夜色朦胧,但在旷野上却有自由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
她打开车门,驶入风中。
喝的不多,开的也不快,就一个人慢慢沿着郊外的公路行驶。
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是时觅云。
她连发好几张不同肤色的腹肌照,问她哪张最好看。
迷离的灯光下,沾着水珠的腹肌分外诱人。
这边晨曦将现,那边却夜色正浓。
还曾担心她会一蹶不振,整日沉湎于失去爱人的悲伤之中。但幸好,她走出来了。
纪竹韵笑了,眉眼柔和。
挑了张看得最顺眼的发过去,便继续往前行驶,一直到天色微亮方才停下。
一回头就看见不远处有几名工作人员正在给热气球加热。
纪竹韵挑了挑眉。
或许是今天的心情特别好,她竟也决定去坐一个热气球玩玩。
包了一个单独的筐,热气球“呼呼”地上了天。
随着她的上空,太阳也从地平线下慢慢升起;她张开双臂,厄俄斯也展露出自己的羽翼。
在她的下方,更多的热气球也在逐渐升起。
她俯视着这个世界,眼里没有任何对于自然美景的赞叹,有的只是来自人类世界赤.裸.裸的野心。
明天,她将飞往世界的另一头,与那边的商业巨头洽谈合作事宜。如果成功,她将成为对方在国内的长期合作商,公司的估值也将水涨船高。
然而她的野心还不止于此,她要以此为契机,先在国内逐步壮大,然后再把商业版图发展至海外,最终成为行业的领头羊。
她纪竹韵,能够做到。
热气球还在升高,世界也在不断缩小。鸟瞰着大地,仿佛她的商业布局也正徐徐展开,最后会和这太阳一样,照耀四方。
空中缭乱的冷风缠绕着她的头发,而她只是敞开双臂睥睨世界好似要御风而行。
经由她身侧的风将把她的意志带往四方,就连太阳也追随着她的升起。
那高傲的姿态,宛如世界之王。
在天与地之间,她就是世界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