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有洒扫走动和轻手轻脚搁置面盆之类的声响,白冲睁开眼睛左右看了看才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家卧房里。
见他掀开被子坐起,屋内小厮高兴地忙跑来问他,“少爷总算醒了,您饿不饿?渴不渴?身上可有哪里还不爽利?”
白冲不答话,只坐在床边揉着酸痛的后颈纳闷,“发生何事了,我刚刚不是还在虔来山么这会儿怎的忽然躺回家里了?”
小厮说,“凌晨有百姓发现您与几位官兵并排躺在兴民城外,吓得连忙报了官,县衙中有与您交好的公子见是您连忙通知了老爷将您接回来的。”
那帮土匪敲晕了他们,还将他们丢到了兴民城外?
真是丢人丢到家门口了。
白冲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急切问,“柱子呢?”
小厮:“发现时柱子哥就躺在您身边,老爷见其死状惨烈,于心难忍,便将他收拾妥帖后厚葬了。”
“柱子舍身救我,该是厚葬。”这小厮问一句答一句,白冲耐着性子继续问,“除了我们几个再没有发现其他人么?”
“是,再没了。”
看来威虎寨那位二当家果真将燕山鹰救下了。
白冲气的切齿自言:到手的鸭子就这么飞了,真是可恨!
“我爹在哪儿。”
“正在州府与慕将军议事。”
“慕峰青来了?他何时来的?”
“今日将您接回后不久,慕将军来兴民城的消息还不曾散出,小的只听说他是收到老爷送去的信儿后快马加鞭先行赶到的呢。”
白冲以前要是知道慕峰青来兴民城必定会乐得一蹦三尺高,可今时今日一听见这个名字却下意识会想到自己在虔来山中挨过的板子和以血喂养过的蚊虫。
倾慕过的顶头大上司来到自己的地盘,白冲的心中毫无波澜,他下床弯腰蹬鞋的时候听见门外有小厮说,“老爷交代,少爷醒来后便速速到州府答慕将军话。”
“知道了。”
胡乱用手巾抹了一下脸,白冲就出门直奔父亲当差的州府。
挥手免了议事大厅外对自己行礼的值守小兵,白冲在门外听见自家老爹亲切又不失恭敬的声音。
“多亏慕将军运筹帷幄、神机妙算,此番才能将那么多被土匪掳去的百姓解救下来,下官已将为您请功的奏章拟好,只等收服虔来山土匪余孽,还四方百姓安宁后一起呈送出去呢。”
“此事也并非我一人功劳,白大人您实在客气。”
桌上茶水热气氤氲袅袅,慕峰青捏起茶盏笑笑,又道,“幸得令郎英勇,敢带人在山中与土匪斡旋,不然解救被掳百姓这事也不会这般顺利。”
这话听得白向福喜笑颜开,“那小子向来混账,只在您手下当差几日便立了功,实在是您教导有方……”
那些被掳百姓能够平安下山,不过是威虎寨的二当家歪打正着,跟他俩有什么关系?
两人在厅内互相吹捧,听得白冲寒毛四起,他默默翻了白眼,抬脚进去后抱拳行礼。
“属下白冲,见过慕将军、白大人。”
慕峰青见他进来,寒暄道,“不必拘礼,虔来一行可有受伤?”
白冲:“劳您记挂,属下不曾受伤。”
慕峰青颔首,笑道,“既如此,那便将你在虔来山这数日见闻详细与我和白大人说说罢,好让我们为下一步围剿提前做些谋划。”
“是。”
白冲将自己在虔来山寻摸多日后才依据山间冲天黑烟发现黑鹰岭老巢、并在赶赴黑鹰岭途中手刃熊黑等土匪、发现威虎寨与黑鹰岭火拼、得知威虎寨灭刀客谷等见闻全部都告诉了慕峰青,并最后又说一句,“如今虔来山只有威虎寨一家独大,势不可挡,为首的二当家只带百余土匪便可连抢三寨,其勇谋不可小觑,若是与他们真刀真木仓的对上,难保不会落个两败俱伤的下场,依属下所见,应当避免与土匪们兵戎相接,若能派人进山将他们全数招安,既能使兄弟们少些死伤,也能使朝廷御下兵力如虎添翼。”
白冲只用平淡数言就将威虎寨连夺三寨、一统虔来的事迹简要概括,竟让慕峰青觉得既然威虎寨这么短时间就能夺下三寨,只能说明虔来山土匪凶残的传言不过是百姓们言过其实罢了,于是嗤笑,“山中小小土匪而已,何来勇谋,如今已有一官兵死于他们手中,将他们全歼都不足解百姓心中怨怒,就更妄论将他们招安用百姓的钱养着了,你不说为同袍报仇,怎么还这般长他人志气?”
看他不相信自己,白冲撇了撇嘴无话可说。
白大人见慕将军对白冲语气不好,忙圆场道,“慕将军所言有理,是小儿浅薄了,慕将军久经沙场、身经百战,接下来围剿虔来山一事还是由慕将军做主为好啊。”
慕峰青没有理会白向福的奉承,仔细思索片刻,才说,“威虎寨才夺下黑鹰岭与刀客谷,根基还不并太稳,若此时出奇兵强行攻山,定然能将他们打个措手不及!”
白冲闻言立即反驳,“虔来山地形复杂,属下哪怕在山里转悠过多日也难保再进去后不会迷路,若不先派兵逐日上山标记地形、熟悉地势,恐怕还没开始和土匪打,便早被他们在山里绕晕了!”
慕峰青不听他这些怯战言论,只说,“你一个人记不清不代表与你同去的那些人也都记不清,我已决定让先前进过虔来山的官兵组成探路小队,协助王羌曹等人上山围剿威虎寨,你若实在害怕,便在山下候着他们凯旋罢。”
白冲刚想问不找个有经验的人带兵,让一个小衙役领兵打仗是个什么鬼道理时却被自己老爹暗暗踢了一脚,遂住了嘴不再言语。
慕峰青起身外往走,道,“白大人,随我去兴民县衙沙盘前详谈罢。”
白向福:“是。”
躬身送两人出去,白冲抬起自己微痛的后颈看着慕峰青高大的背影有些失落。
前些年,北漠常借口商贸骚扰边境百姓,先皇因病体缠身、缠绵床榻无力支撑,朝中大小官员见势不对皆为自己的前程奔走站队自顾不暇,整个中北除镇守西南的宣威将军齐震啸也再无猛将。
北漠见自己所为并不惹中北震怒,故而越发大胆嚣张,竟将骚扰变成堂而皇之地抢掠,他们虎视眈眈,南夷也伺机而动,就在中北边境动荡、政局不稳之际,北边忽然杀出一支杀气腾腾、锐不可当的军队,他们不见经传、籍籍无名,却偏偏能一次次将北漠悍兵阻挡在边境之外,自此,北漠对上他们再无胜算。
这只军队就像一个不败神话压制在北漠头顶,压得他们身心俱疲却仍痴缠不休,像是恨并迷恋,后来军报传回晁都,先皇大喜,赞其赤胆忠心、气逾霄汉,故赐番赤霄。
白冲经过多番打听才听闻,指挥赤霄军的将领姓慕,年岁不大,带兵杀敌手段却十分了得,好似就是为了战场而生的,哪个好儿郎年少时没有做过叱咤沙场、保家卫国的英雄梦,因而慕将军那样以英勇善战闻名的人自然被他奉如神明。
年前白冲一听到慕将军率两千精兵死守映月关,全歼敌军狡攻主力,击退北漠驻边境残营的消息,便连夜动身从兴民城跑到了晁都,只为一睹慕将军风姿,却不想到了才晓得慕峰青回都时还带了一个叛国旧部。
那日他站在菜市街口对战犯指点吼骂的百姓中,等待行刑时还接过身旁一位揽着竹筐的大娘递来的臭鸡蛋,顺手砸到了那犯人脸上。
行刑前,那犯人终于抬头,白冲发现他看着面前咒骂自己的百姓,眼中有悲怆、有不甘、有惋惜,却唯独没有被欺辱的恨意。
刽子手手起刀落,白冲下意识闭了眼,周围一阵惊呼过后,他眼皮抬起的瞬间,目光忽然落在刑场一侧一位裹着黑袍的男子身上。
他注视着地上的人头,不惶恐,嘴角反勾起一抹笑意,有寒风挑开那人披着的黑袍时,白冲瞧见眼中有凌厉快意的人,就是慕峰青。
白冲没做过将军,更没有被自己信任多年的属下背叛过,他不确定那样满是快意的眼神该不该出现在这样的刑场,也判断不出一个明知山有虎,还非要手下人偏向虎山行的慕将军究竟能不能出奇兵强行攻下虔来山。
柱子已经死了,他不想再让兄弟们白白丢了性命。
脑中忽然回想起那个看起来或许比自己还小一些的土匪少年,曾对他说,‘长了眼睛就自己去看,长了耳朵就自己去听,长了脑子……就要自己思忖分析,只是干想,便什么都判断不出来。’
白冲深吸了口气,坐在厅内太师椅上仔细回忆着自己虔来山一行中,打探到的消息。
明知慕峰青派兵驻扎在虔来山底,威虎寨还在短时间夺下三寨成为山中霸主,他们将自己变成靶子如果不是愚蠢,到底在贪图什么?
还有燕山鹰,虔来山其他土匪当家已被灭口,可威虎寨二当家为何偏偏要留下他的性命?
‘中北官兵死于土匪手中,就算威虎寨一统虔来,这独霸一方的宝座怕是再没有人能坐稳……’
“中北官兵?那个土匪为何要强调‘中北’二字?临死前还传言‘中北朝廷逼民做匪,假仁义!真卑鄙!’” 白冲呢喃,“他这些话倒是想挑起中北官民之间的冲突似的……”
不想还好,越想,想不通的事就越多,白冲的脑袋都要炸了。
与其坐在此处担忧,还不如……
白冲放下揉捏后颈的手,出门往兴民县衙方向跑去。
初暒趴在聚英堂桌上踏踏实实睡了一个好觉,直到潘闯回来复命却被伍二拦在门外时才被吵醒。
“让他进来。”
伍二:“是。”
潘闯推门而入,躬身抱拳道,“二当家的,小的们已经将那些官兵平安送下山了,小的等兴民城外往来百姓捡走昏迷官兵时,听他们说,‘虔来山有一窝土匪,不掳平民百姓却一见土匪同行就打,打完又跟雁过拔毛似的将人家抢的只剩一条底裤,偏偏跑的比兔子还快,总是来无影去无踪的,就连土匪里最狠毒的黑鹰岭都拿他们没有办法,这些土匪们忙着黑吃黑,倒顾不上骚然山下做买卖的百姓,真是……’”
不猜都晓得百姓口中的这窝土匪是谁,初暒看潘闯这副神情知道他顿在嘴边的不是什么好话,却仍问,“真是什么?”
“真是……‘老鼠屎汤里炼出五灵脂——废料也有妙用’。”
初暒失笑,“五灵脂活血止痛,也算是好词。”
“咱们做土匪的,挨在身上的词少有好的,这回算是沾二当家的光了。”潘闯笑不出来,拍完马屁又继续言说自己亲耳听到的消息,“二当家的,正是因为前些日子咱们抢夺黑鹰岭土匪时放走的那些汉子,兴民城知州推测虔来山中各家山寨黑吃黑的战况已见激烈,土匪或许也在争斗中自顾不暇,故而那位知州大人早在数日前就削减守卫,命余下兵力分批次安置在兴民城内外,整装待发了,若兴民城将虔来山如今的情况传到慕峰青那头,恐怕要不了多久他们便会带兵上山围剿咱们了,二当家的,要真到那天,咱们可如何是好啊!”
“昨夜放跑了那么多被掳汉子,虔来山如今的情况大概已经传到慕峰青耳中了。”初暒倒了杯茶水递给潘闯,安慰道,“该来的总会来的,不怕啊。”
“啊?这……”
只是不怕就行了吗?
潘闯接过茶杯乖乖喝了一口,问,“那小的现在能做些什么?”
初暒:“大当家的很快就到黑鹰岭了,你抽空带人将北面正房收拾出来,该丢弃的丢弃,该添置的添置,务必让大当家的住的舒心。”
北面正房坐北朝南,是燕山鹰先前住过的地方,初暒将最好的一间屋子安排给大当家,便是在对众人说,纵使她带人连夺三寨,也终究是齐威虎的手下,她不会像底下喽啰私下嘀咕的那样试图‘篡权夺位’。
虽然潘闯觉得,以二当家如今的功绩,就算夺了齐威虎的权,这段时日跟着她出生入死的兄弟们也不会多说什么,可不多说不代表不多想。
二当家给威虎寨立了功,却不争不抢、居功自傲,此举或许会让旁人心生敬佩,但潘闯心中不知为何莫名为她多出一些不安。
潘闯:“是,小的这就去办。”
黑鹰岭是虔来山中最大的土匪窝,从燕山鹰库房里搜摸出来的钱粮数量倒十分配得上传言中的‘最大’这两个字。
简单用过了饭,初暒趁着伍二带人清点归置库房、潘闯派人修整正屋,小心避过往来喽啰,从后山绕道,独自离开了黑鹰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