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与月琢硬碰硬地交手,对方既给了个体面的台阶,他也顺势而下好了。
“但我有个要求。”未及月琢答话,洛永离紧接着指向临岚说道,“我要她放的血量,远大于这些活人魂魄所能提供的力量。”
“既然她的两三滴血便可抵过凡人一条命魂之力,那么再为僭灵城多续些时日又何妨?”
“这两日我自会想办法保住玖音,你们二人最好也不要与我为难。否则一不留神,那位冰雪仙子……就又命丧我手了。”
月琢耐心地等他说完,却没有立刻作出反应,而是面色凝重,似在沉思。
倒是临岚,听洛永离开完条件后,竟是主动走下石阶,亮出那把小刀,并向他伸开了尚未凝出血痂的纤白手臂,道:“放点血罢了,就按你说的。还有多少人活着,我便在此割上几刀。一刀换一人,如何?”
面对临岚的“慷慨馈赠”,洛永离却无半分怜悯惋惜之情,只盯住了她的脸,悄步退至兰室暗影保护之下,幽然应道:“二十七人。”
虽则讶异于临岚舍身的勇气,但他幽黑如墨的瞳孔中,已染上抹不去的噬血与阴狠之色。
二十七人……不知其中又涉及多少个家庭呢?
临岚二话未说,但闻“哧啦”“哧啦”几个来回,便将二十七道新痕分别添在两条藕臂之上。
割开第二十九道伤口时,她的脸色已然煞白。微露似的薄汗沁在额边,默默打湿了她腮边垂落的秀发。
还真下得去手……
月琢静立其旁,听那锐利刀口哗啦着软嫩皮肉的细响,心间思绪翻涌,但也仅是默默在掌心升起一个紫金色的法术光球,将她飞溅的血滴尽数敛入,兀自隐忍不言。
“……好了。”她垂眸叹出一口气,轻声道。
遍布手臂的尖利疼痛使她冒汗,心底也冷若寒潭。临岚忍着浑身寒热交集的异感,仍是抬头说了一句:“该你履行诺言了,洛公子。”
她语声方落,但见洛永离亦抬起那残损的手掌,以自身血肉为砚,运出些许土灵之力加以研磨,对着半空重画了一张奇异的朱符。
一记空掌随之打出,灵符沾染着主人之血,瞬时穿透“芷梦”原本蓄着土灵之力的黑面,飞向对面以他鲜血封印着生魂的白墙。
施术人之热血打上法术之墙的一刹,便给那片白茫雾海开出个不大不小的圆洞。二十七条游离的生魂仿佛一下就“看”到了迷途中忽现的那条鲜明出路,前赴后继,纷纷飘出了囚困他们已久的白面,又相继消隐于莲池之外、天光映雪的灿蔚之景里。
几乎同一时间,临岚这边用以保存灵血的光球应声而破,一股金红血流若朱绫舞出,幻作一只翩飞的赤凤,携着烈烈光彩向灵符所开圆洞毅然振翅飞去。
“我须得回去调理玖音的身体了,二位请便。”
墨色光影如箭,穿透那大钟似的土灵结界,迅疾向外飞去,连同带走的还有先前掉落在阵眼附近的那件素色长衫。
未待临岚有所反应,便见“芷梦”中央过道上,一束灵光如流星般绽放过霎那芳华,教人领略了千般异彩,洛永离已带着“她”通过法术效应传去了别处。
“又是一场百年难逢的晴雪啊……”
月琢扶着双臂颤抖不止的临岚走出闻弦居时,探手触碰到空气中同时存在的微暖阳光与湿滑雪粒,不禁发出了一声长叹。
驻守庭中的玄林卫早已不见踪影。唯有账房洛文笙坐在青竹柜台前,只顾埋头拨弄一只红木算盘,任他茶楼外天高地阔,人声喧嚷依旧,亦不为所动。仿似除了他,并无人知晓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临岚自他身上移开了视线,望向城中处处被她的灵血所修复的街坊巷陌,忽觉自己现下的心境与初到“芷梦”幻境时竟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们接下来,要往哪里去?”
月琢悠悠然收回接雪的手,无意间摸到她方才布满刀痕的手腕,此刻竟是光洁如新了,不免诧异了半瞬,可又顿时了然。他抿了抿唇,不动声色道:“不急。”
“我们先去城中找找看那二十七人吧。他们昏睡太久,骤然醒转,精神状态应不是很好。晚些再回晴初客栈也好。”
“……嗯。”
默契地,临岚也没多说什么,便与他相依而去。
戌时正,沐月楼中灯火通明,恍如白昼。
温泉之水自地底汩汩而升,浸浴着池中载沉载浮的细叶,也润泽了一位神情漠然的丽颜女子的光裸身躯,浑若一方暖白丝被,掩盖住水下无尽春光,只露她软玉般的香肩在上,轻沾雾华水露,柔美恬然。
池岸边水雾氤氲,视野不明,一身玄色锦服的男子半跪于此,却显得无比明晰。
洛永离手捧一篮自带萤光的纤草,随着水波流转,纷然有序地将它们撒入池中。待那晶莹凝翠的草叶逐渐替换掉沉落池底而被流水运走的枯叶,重又均匀分布在温泉暖水之中,他便放下竹篮,从怀间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将里面所盛丹药拈出一枚,用双指缓缓推入裸身女子紧闭的唇齿之间。
“玖音,听话。”他丝毫不去看那水池中若隐若现的女子躯体,只望住她俏丽的脸庞,沉声说道,“吃了我用妖丹调制的灵药,你才能活。”
女子缄默少时,方张开小口,艰难吞下那枚墨色丹药。丹药之味其实清新扑鼻,并不苦口难咽,但她的眼光依然凝滞不动,平视前方,似乎始终不愿向他看去一眼。
洛永离见她乖乖吃下药丸,微微叹了口气,紧绷的心却已放松下来。
“你不说话也没事,”他抚了抚她的侧脸,柔声说道,“我只要你活着,便已足够。”
“我们,尚有来日可待……”
“至少今晚,你不会再离开我了吧?”
洛永离垂下眼帘,捡起一片清莹碧润的草叶,放于唇边,细细吻着。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离原草之所以离原而生,皆是因为无情之火虽可燃尽世间万物,却无法烧干离人相思之泪。”
“玖音……我这一生颓淡,只如地下尘泥,唯有遇见你之后的日子方是真切活着。你若有心,便也回来看看我吧。”
“这人间,快容不下我了……”
暮夜。
两双奔忙了一天的脚步,一前一后踱过长廊,停在一盏迎接他们回归的温暖灯火前。
晴初客栈的大堂里已无人守候,只剩这一缕明黄的烛焰,摇散了客栈内事物悄寂的影子。临岚举步,正要踏过那道朱色门槛,却不防被从身后探来的一只大手拦住。
“月琢?”她顿了顿,回头问道,“你怎么了……”
被唤之人轻轻松开了手,立在原地,仿佛迟疑。他的双目因被青绢遮掩,令她无法辨认其中深意。
“……还要一起过夜?”他敛了敛袖,淡淡道。
“是啊,你不方便?”临岚不明就里,还以为是什么事让他为难,笑道,“我头日就付足了银钱,大概续了七日有余。你也随我忙了半天,既然来了,不住白不住嘛。”
月琢并未答话,只将身形一闪,化作一道紫芒,隐匿于她发鬓之上。
大堂里灯影如舞,临岚更觉好笑,来回按了按紫光熠熠的长簪,一边上楼,一边逗他道:“洛永离不会来抓我们了,你躲什么。”
“……”
月琢兀自隐于簪中,任她欺压,仍是无言。
半晌后的黑暗中,临岚慢慢揭下床帘,轻柔的语音在客房里飘起,便像一片拂动人心的羽毛——
“月琢,你确定要在那里睡吗?”
“……不然呢?”
他语声微远,却像乘着夤夜清风徐来。一阵被褥摩挲的细碎声音响过,像是临岚铺好了锦被,才道:
“我的意思是,这房间大得很,你待在哪儿都无所谓……但若只为了把床榻让给我的话,你也没必要坐到那窗框上去吧?”
月琢闻声,尴尬地抚了抚眉,却将头转向窗外道:“我们族人都习惯了在树上睡……若真不客气起来,我早去外面碾压那株寒樱树了——况且坐在这里,不比在房中蜷成一团来得舒坦?”
“月琢,你到底是……”
“临岚!”未等她说完,月琢便猝然打断了她,无奈道,“我知道你个性不拘,但有些时候……真的没必要多生事端,再惹来旁人非议。”
“啊,你是想说……‘孤男寡女不宜同居’?”临岚想了想,似乎同意他的观点,却又反诘,“但之前在藤屋和霜洞时,你也没有那么见外——”
“那时情非得已,又无闲人在场,怎可混为一谈!”月琢抢过话头,语气忽然严厉起来,“如今这里是客栈,外界人多眼杂。难道明天早上,我们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出去?”
好好好……横竖都是你占理。我也懒得争辩。
“我明白你的好意。”临岚只得敷衍着,岔开话题道,“不过,我当年离开仙月山前,师父曾叮嘱过我,下山以后尽量扮作男人,便于独立生活,但我……拒绝了他。”
“……为何?”
“我是女子,我也有自保的能力,为什么要遮遮掩掩?我们既然约定一起行动,为什么又怕被人闲谈?心中光明磊落,自也不用避嫌。”
月琢背靠窗框沉吟很久,竟为她的坦荡作风所折服。不觉想起那日,她为了使血火灵纹割裂于身,毫无提防地在他面前展露自己,倏地又脸红了。
“……也是。你若提防于我,可以用针、用毒……更能杀人于无形。该胆寒的是我。”
月琢故意把她说得如此可怕,仿若急于撇清自己无意产生的非分之想。暗中却道,谢谢你的信任。
夜风轻暖,他便解下了眼罩。这一刻雪夜清辉,犹同一束皓月之光照进了他暗井般的眼眸。
“早些睡吧,明天……我们来慰问一下碧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