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亭亭站定,对前台一看店小厮道。
看这客栈远离商业竞争之态,掌柜的许是不常来店里亲自看账。那小厮听到有新客人来了,忙搁下手头正在清点的账目,起身赔笑:
“客官要住店哪?您喜欢什么样的客房,我这便叫人去收拾——”小厮是个半大少年,而面前这位女子身姿修长,打扮中性,他得努力挺直了腰板,才将将与她平视。
“……随意。”眼前女子似有心事,递出银钱,淡淡说了句,“我想在楼下坐会,先帮我上壶茶吧。”
“好咧~”小厮识趣,果不多问,即道,“客官稍待,我们南诏最有名的茶要属那银生城附近山上产的啦,我这就沏一壶给您尝尝!”
女子“嗯”了一声,就近寻个位置坐下,眉宇间一抹愁色愈浓。小厮记完账,转头便去了里间。
师父的身体已撑不了多久……那人说来僭灵城或能求得续命的方法,我又该从何做起?
静思间,隔壁座上的一席谈话,不觉引起了她的关注:
“嘿……听说了吗?又有一户人家的青年被仙女选中,脱离肉身、得道修仙去啦!”一精壮青年眉飞色舞道。
“你是说,钱书生家?”对面稍文弱些的青年显然也有所耳闻。
“那可不?他家小娘子还为此伤心呢……想是新搬迁来的吧,不晓得这实在是件好事哩!”
“哎……说来也难怪,钱书生毕竟是她唯一的依靠。若二人一同‘升仙’,她也就不会孤单了——诶,那仙女为何不选她呢?”
“怕是资质不足吧……呵呵!”精壮青年语带嘲讽地评判,随后又摆出一副神往的表情,道,“据说被选中的人都还在睡梦里,自己全然没有意识,但旁人能看出来,他们即使睡着了,也是神态安详、满面春风……待仙女为他们剔去凡骨、炼化凡胎,神识魂魄得以永存,就再不需要什么外在形体啦!”
“真是这样?怪不得我听人说,被选中的人的身体,隔段日子便会消泯,形同、形同……灰飞烟灭?不对不对,这么说有点奇怪……”那文弱青年拧着一双细细的眉毛,一脸的苦相。
“哈哈哈……别想了,你就是太迂腐!”精壮青年大笑着揶揄他道,两人的话题到此即止。
□□消散、神魂不灭,这是“升仙”?什么鬼道理……
人死后二魂七魄注定不复存于体内,血肉之躯也自会因为失去生命力而溃烂。仙神之说虽高深莫测,可也并非不具形体、魂魄不散……这种事一反常态,恐怕不像他们说的,是什么好事。
女子不欲与他们正面争辩,却想亲眼一观所谓“升仙”究竟何事。思来想去,仍是向他们打听了钱书生的住处,准备前往。她自称一名好猎奇的医者,想探求人身上潜藏的奥义,态度诚恳,说得振振有词,差点连她自己也信了。那俩青年见她相貌俊俏,又似乎是个“胸怀大志”的难能之才,完全未把她的话当作骗语,反而还出言鼓励……
说话间,庭外一道冷厉剑光骤然闪现,如落日宏霞般灿艳,却伴有金石皆摧的锋利之气,无意便掀落了几簇初绽枝头的幼嫩小花。转眼旖旎化作离殇,红瓣飘碎纷扬。陆无鉴隐匿已久的身形,亦悄然退出了客栈。
“她怎么了?”雪奴盯着他怀抱里昏厥的女孩,不禁想起从前的自己,也曾像她一般冻得血色全无,呼吸也微不可闻,不免忧心忡忡。
男子听声辩位,轻手抱稳女孩,款款向雪奴走近:“畏寒体质,我也束手无策——不如你来看看?”飘若浮云的柔软语调,却寄托着男子深沉如海的期望,让她无可推卸,亦不忍拒绝。雪奴本就决定一试,如此,更不敢懈怠。
“好……我尽力。”一边回想咒诀,一边在心里默默念诵。雪奴素手微抬,像一片冰雪玉叶,轻柔覆上女孩苍白的额头。此一霎那,掌心间已有无数柔亮灿烁的红光盈满,颜色淡如薄樱,又具幻花之形,跃跃然向外漫逸。光影间又有无数细小绚丽的星点错综交互,融合出一股奇妙醺然的暖意,酥酥软软将人缠绕,裹挟其中。男子与施术者距离之近,几乎等同于受术,不自觉神思翩然,仿如沉醉……
“这……是你修炼的御寒之术?”
男子毕竟修为精深,醉与醒之度,尚能掌控自如,游刃有余。已觉怀中女孩的体温在此术作用下渐渐回升,手脚微作抽动,似要醒转,他自是欣慰不已,遂出声询问。
“是啊,我自己钻研出的法术‘醉暖樱’,唔……不算很差劲吧?”雪奴熄去手间花光,怯怯望他一眼,两颊却如春瓣飞红。此种心情,无异于学生把自己用心创作之物拿给老师评定,激动之余,也期盼着被认可、被肯定。
“当然。”男子毫不吝啬地赞许道,笑意朗爽,像一杯清酒中荡开的迷人涟漪,“这法术,连我都陷进去了……许久未见,说明你的修为大有进步。”
“恩人说笑了……”
久别重逢的话未能说尽,湲儿这会却清醒如常了。她小小的脑袋仍旧靠在男子肩上,一双晶亮的桂圆眼若明星汇聚,扑闪着望向雪奴。粉唇皓齿之间,迸出一个甜甜的称呼:“雪姐姐……”
男子一怔,继而俯首,似出乎意料。女孩昏迷初醒,也无气力多言,他便转向面前的清媚少女,试图寻求一个答案:“你们竟认识?”
“……是。”雪奴莞尔,轻轻握住女孩朝她伸来的白净手儿,将事情娓娓道来,“我一直都跟着你。来吴州之前的路上,她无意中发现了我,我便趁你不在意时,偶尔现身陪她说说话。”
“这样么?也好……”男子抚眉,神色黯然。
终归,是我疏忽了。
像湲儿这般体弱的女孩,多年来却孤身流离人世,其实她最需要的,还是亲人的陪伴啊!他一个活了恁久的大男人,踏遍九州大地才将她找见,居然也没弄明白这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眼下他又将启程去往南疆,只为寻得茫茫人海中的一个陌生女子,可想前路之艰辛。如若再把她带在身边,自己既无法全心照顾,又不能放开手去寻人,与其陷于两难,倒不妨将她托付给雪奴。两人的交情虽也不算很深厚,但至少,雪奴能像个姐姐一样陪她说话、抑或在吴州兜转玩乐,且雪奴又会御寒的法术,可以保护她不受严寒困苦——无论从哪方面讲,都值得自己去信任。
“雪奴……你以后,真的不必再称我‘恩人’了。”男子重又开口,话语间已是释然。但对面少女却并不知晓,他的心里竟已有过诸多考量。
“什么?”
雪奴正自愕然,却见男子复抬首对着她,一字一顿,无比郑重地说道:“接下来我可能要离开几日,湲儿就交托给你照看了,可以吗?”
却说陆无鉴自晴初客栈出来后,七弯八拐绕出了小巷,走上宽拓明畅的主街道,便径直往古城中心的闻弦居行去。
早上行人不多,但各路商人已开始摆摊叫卖:精美绝伦的珠玉首饰、造型独特的陶器竹具、风致盎然的古玩字画,抑或馥郁醉人的香花美酒、色味浓厚的小吃珍膳、苗情异韵的衣衫裙裳……只叫人应接不暇。这等繁闹昌平的市井坊间,和乐清安的风物人文,对陆无鉴这一外乡客来说,却早已是司空见惯之景。在他长久以来的心目中,僭灵城仿佛成了一张已经定格的画卷,永远这般兴盛祥和,永不变更,也不应改变。他穿梭城中,混迹人群,也只为体验那种闲庭信步时的自在与渺小。
神游顷刻,已至竹楼。略过竹梯,正门进去便是闻弦居的厅堂。时辰尚早,那堂中正是安静得很,没什么客人到来,仅有一位长相斯文的中年人端坐于柜台后,架着一副银边圆眼镜,仔细做他手头之事。看那账簿上整齐有序的字迹,以及一旁摆着的古旧算盘,不难猜他是个账房先生。
“洛管事。”礼貌地称呼过后,陆无鉴又将腰上佩剑的锐冽剑芒尽皆掩去,方才大步走向人前,“城主可在?”
中年人原叫作“洛文笙”,是那洛府洛城主家的管事。城主本是闲人,府中也无多少事可管,便差遣他来,顺道揽了这闻弦居的账房一职。
“啊,是陆公子。”洛文笙略一抬眼,即投来两道温和儒雅的眸光,“城主一早便来了,依样在地间兰室。陆公子可要在此等候,喝一杯茶歇歇?”他一见来人是陆无鉴,立时起身相迎,言语恭顺,如待贵客。
“不了。我直接去找他。”
见他语态急切,应有什么要紧事相商,洛文笙自也不多劝,只作一个“请”的手势,便邀陆无鉴入院。城主与无鉴素来交好,甚至以兄弟相称,那么他们俩的事,只要能志同道合,旁人也无须多问了。
陆无鉴敛袖穿过厅堂,迎着薄暖曦光漫步进入四面环楼的庭院。庭中芳草萋萋,犹带晨露,踏之衣摆微沾,却也恬净清爽。绕过一方清幽静雅的莲池,掩身于嶙峋淡朴的假山奇石中间,陆无鉴伸手触动一处不明机关,便见得那莲池活水忽然停止翻泛,水中鱼儿亦随水位的逐渐下降而分拨向两边游去,未几可见池底泥沼所填护的簇簇花根。而那池水虽然撤去,池中田田的莲叶却依然青翠挺立,蓬勃生机迎日而展,如流仙步云,俯仰娉婷,摇曳生姿。莲池正中,一口暗井般幽邃的地洞入处已然打开,其内台阶宛然,刚好可容一人通行。
这里往下共有两层密室,统称“地间”;城主常去的地下二层,便为“兰室”。一、二两层实际并不相通,但若掌握特定的方法,也能自由行退。陆无鉴来此不下十次八次,早是轻车熟路。
“……”
兰室之内,并未种有一株兰草。却尽是岩壁石墙,坚不可摧,寻常人用手触及,还会有一股森森冷意,从皮肤透进血脉,驱暖散热,倒行逆施,凛入脊骨,直教人后背生寒,头皮阵阵发麻。唯有室中横放的一具冰棺,却还令人少些恐惧——确实,虽说棺中躺着一名故去多年的女子,然她音容宛在,一身华美宫装,如同沉睡的仙子,优雅动人。冰棺内气息浮动,使得环护女子的纤纤细草与点点飞萤宛如沉浸在一片月夜幽海,随风荡漾,随波流转。静寂之下,兰室所呈现出的湛碧深蓝,便映显了棺中零星散落的珠光清白。当真是天仙降临,美不胜收。
“永离,她已来了。”
陆无鉴站在兰室的隐秘入口,轻言打破了这份寂静。一男子身穿玄色长袍,背向着他,负手玉立,望着冰棺默然无语。
拜访过钱书生家后,临岚本应循原路走回客栈,然而心里边一直怀着疑虑,便忍不住沿途多观察了几户人家——没有进门,皆用感应。待探得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她才发现原来只需经过两三个街口便能摸索到的通往客栈的弄堂,竟被她足足走了两盏茶的工夫才找到。
“呵,我也太分心了……”
回到客栈时,先前说话的那俩青年也已离开。大堂里又多了几位前来喝茶饮酒的客人,正用滇西方言聊着各自的话题,谈吐明快,显是常客。临岚本无其他琐事,想便问了那小厮给自己安排的房间位置,暂先歇下。
她昨日从吴州出发,连夜赶来,全靠师父早先所赠幻符“鸢飞翼”,再凭自身之力催动起法诀,方才短暂获得了瞬息千里之能。可身为女子,从前也未出过远门,其间千里奔波劳顿不说,她的身心亦保持了整夜个高度紧绷,这会儿忽然闲下来,便已觉累得不行。
这里说是雪山脚下,可是离真正的地面也还有个千八百米,总之临岚一进这城,除了被它与外界截然相反、温暖如春的气候所感动以外,也莫名觉得浑身上下哪哪都有点不太舒服。而她现也正想趁此休息的片刻,好好理一理自己的所见所闻,再考虑下一步该如何打探。
谁知还未踏上通往客房的旋形木梯,那个看守大堂的小厮却意外地跑来叫住她道:“这位客官,请问您是否姓‘云’,单名一个‘楹’字?”
临岚俊眉一挑。
云楹,那是她最初的名字。是她初临人世时,随师父之姓自取的,亦是她拜别师父前,最后一次被唤作的名字。心念所及,临岚动作微迟,又立即转过身来道:“是我,怎么了?”
“这儿有封信,是一位少侠嘱托我带给您的。”小厮恭敬地递上来,待她接过,便自告退。临岚犹疑着打开那张便笺,却见其上潦草不拘地写道:
获悉你已来此,可到洛府一坐,城主乃吾故友。
无鉴字
“陆兄……他也来了吗?”临岚自言自语道,将信笺原样叠起收入衣袖,径自向客栈外走去。
原来,那位名叫陆无鉴的年轻剑客,就是曾告诉她要来僭灵城寻问延命之法的人。此前,他还在那诡秘幽暗却透着凄清美意的兰室中,与自己的好友兼一城之主洛永离会面。二人话短,没说几句就已知会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