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发如缎,身姿婉然斜倚舟舱,趁着夜色柔媚,也用那清甜的嗓音唤了他一声,烈哥哥……那般欲语还休的深挚情意,他又怎能轻易忘怀?
“……咳,仙灵言重了。”如梦似幻的回忆稍纵即逝,云崖心生惭愧,赶忙正色向女子道,“你的样貌乃我无意之举。况你修行期未满,我便提前催你化形,以致你的身体似如今这般……罢了,我委实担不起这一句‘父亲’。”
面对云崖十分心虚的解释,不识人情的女子反而没太在意,抬手瞧了瞧自己臂上斑驳的血纹,转念道:“这有什么……只要没吓到你就好。不如我唤你一声‘师父’吧,一日为师,就是终生为父了。你可得帮我把这些血纹养好啊!”一抹轻灵笑意从她嘴边浮现,恰如和风细雨,柔婉可人。
神树易魂,本就是骇人听闻之事,更何况又发生在高岭雪域,平民百姓压根不作其想。即使对身处僭灵城的人来说,也不过是青天白日里多了几道华灿耀眼的奇光,经过街角时偶然抬眼望到,停下来与人指指点点地说两句,也就当稀罕事过了。但此事从一开始,便有一人能够敏锐察觉到其中变动……
僭灵城中部,闻弦居。
须臾之前,这儿还是一处清雅宁和之地。城主洛永离盘腿坐在竹楼上,帘外正对着喧嚷大街,人声鼎沸,而他恍若未闻,手里拈着一只素纹茶盏,眸光定定看向远方,心绪万千。案上虽摆着棋盘,却已很久没有动过。
这处茶楼在僭灵城中占地不小,乃环庭院而建。一层与平常茶楼无异,往来皆是贤人雅士,喝茶闲谈,下棋赏乐,气氛颇是闲散适意;二楼却为城主私有,只放一套桌椅茶具,其余屏风画轴、书案盆景等物,均依他喜好摆置。庭中假山嶙峋错落,莲池幽雅静谧,更有活水穿石而过,泠泠淙淙,听者恍如置身一处天然乐坊,饮茶之余,更可怡然欣赏丝竹之声。
“玖音……”
洛永离低声念出一个名字,神情甚是伤怀。茶盏已空,被他翻覆玩在手里,一着不慎,落地而碎。碎声刹时惊了他。洛永离俯首,木然看着地上残渣,冰白尖锐的碎瓷片像是隔空戳痛了他的眼,令他合手抚上自己皱起的英眉。
“凤凰树……不对!!”
他的眼神忽又变得清明,透射出凌厉急切的光。正待起身前去印证自己的预感,脚下却没来由地一阵震荡,初时弱,渐至强,愈摇愈烈,纷乱无则,状如地动山摇,直震得家什倒地,楼板分裂,人群四散逃窜。洛永离大手一挥,瞬时飞出无数道苍灰灵力光流,流星般坠落并融入竹楼各个破损之处,运转起无数微小而周全的法阵,才勉强把几欲坍塌的竹楼修复平整。
然而城中动荡并未休止于此。就在洛永离获一瞬喘息之时,僭灵城情状更是惨烈:从闻弦居二楼俯瞰下去,整个僭灵城便像被一只无形巨手揉捏碾攥,城墙崩塌,屋舍损毁,光海幻灭,更有许多无辜之人,不幸被掩埋断壁残垣中,生死未卜……
“为什么……灵力之源会被抽走……”
洛永离语声惊怔,讷讷立在原地,似全然不信有这等事。他两手捏着咒诀,灵力如泉涌出,却也只能堪堪保住闻弦居及其附近的平民居所……因为这座城,便已是他倾尽毕生修为所筑。现下除了维持,他已无余力再来修整它了。
一百年多前,这座幻术之城初具实体。为保其形貌不灭,洛永离不惜动用了一种极为霸道的法术,将巫凰山上至纯至强的古木之灵吸引来作力量支撑,源源不断地供给以闻弦居为阵眼的僭灵幻阵。百年下来,他和僭灵城早已成为共存亡的一体,且都将那株历古而存的凤凰树当成了唯一的依赖。
百年风平浪静,谁承想盘踞不动的古树竟也会无端化出灵体、离开雪山?而今灵力之源的缺失,对他乃至僭灵城众多居民而言,短时之内无疑是灭顶之灾。幻术之城固然也能以外在灵力加持,待之于漫漫时光中自我修复,但谁又知道,它还能支撑多久的形态……
凝想间震荡渐息,留下的却是满目疮痍。洛永离缓缓停住手中灵力的周转,颓然扶着被他拼死护全的竹楼,发出一声绵长而无助的叹息。
“我,该怎么办……”
“你……叫我‘师父’么……”
云崖听闻女子之言,眸中倏而一亮,似欣喜,似宽慰,但不多久又重归黯然。你愿如此唤我,亦无可厚非。只怕是……我没有多少时间可以陪你了。
他轻轻抚住心口,兀自神伤,表面却还强作镇定:“就依仙灵所言。我会想办法滋养你的灵力,还你一副能在世间行走的完好躯体。”指尖所抚之处,衣裳与皮肉之下,是他前半生倾力修行而得的内丹,也为他的心脏提供了缓慢跳动的力量之源。
女子心细,早看出云崖逞强,却只是走上前去,再一次将他扶住:“此事倒也不急。师父的家在何处?楹儿有了人身,可以随你回去慢慢打算。”
“你叫楹儿……”云崖复述一遍,脑中闪过一丝念想,“花楹的楹?”
“嗯……随便起的。”
是因为凤凰树别名“红花楹”的缘故么?这位久居冰山的仙子,似也不那么孤陋寡闻。
楹儿望上他遐思的眼,怕他犹自迟疑,遂语气坚决道:“师父为我几乎耗尽灵力,眼下急需休养,还有别的话儿,都留待往后说吧。”
云崖回望她清毅的面庞,无奈地叹了叹,道:“可我已近迟暮,你认我作师父,不怕耽误了自己?”
“我不在意这些。”
“那你因何愿意跟我离开巫凰山?”
“我……”楹儿抬首盯住云崖,眼底似有什么晶莹之物在闪动——前人种种回忆,竟在魂体融合之时纷至沓来,或隐或现,“我私心觉得,你应该一直活着,不止这三五年……有我陪着的话,你一定会渐渐好起来。”凤凰树灵初涉尘世,心地良善又个性直爽,竟对初次相见之人道出这样的话来。
云崖有些感动,又忍俊不禁,本欲调侃她两句,谁知她竟当真了,“怎么,你还要报我生身之恩吗?”他轻轻摸了摸女子光滑亮丽的长发,温颜道,“谁说我一定会死了?真是个单纯姑娘。”
茫茫雪境,阳光圣洁如幻。凤凰树的躯壳仍巍然挺立山中,花朵烈烈如故,却不再有一层明丽照人的晶色结成潋滟光纱,为之掩映。
日渐西沉。
很多年后,云崖方才知晓,他们这一段不足为外人道的际遇,实则是另一段因缘的深重伏笔……
正所谓:
浅月遮就半边山,
雾华秋水醉凝岚。
谁教玉人换仙骨,
花落长啼凤尾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