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入水中的那刻,黎杳脑中有一瞬空白。
慌乱中,黎杳的手胡乱挥着找寻支撑物,一只手搂住温寂无的脖子,另一只手紧紧拉住温寂无的臂膀,整个人挂在他身上。
幸好她反应够快,人没湿,只有衣摆湿了。
错愕的神情出现在黎杳脸上,她迷茫地眨眼,瞳孔微缩,不经意与温寂无对视。
四目相对的瞬间,四下寂静,只余心脏跳动的扑通声,格外明显,像在耳边骤然炸开的烟火。
时间停滞了一瞬,黎杳的手无意识收紧,在温寂无身上留下几道红痕,他没有痛觉似的,一声不吭,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从意外中缓过神来的黎杳忙不迭从温寂无身上下来,她借着他的胳膊站稳,抬脚想要跨出浴桶,结果脚下一滑,整个人跌入水中,只听噗通一声,水没过头顶,她下意识闭上眼。
幸好现在是夏天,浸到凉水里也不会觉得冷,黎杳伸手扶住浴桶两边,从桶里坐起来,扒开湿漉漉粘在脸上的头发。
她整个人湿透了,吐出一口气,睁开深褐色的眸,视线刚好落在……不可描述之处,发现温寂无穿着裤子。
嘴比脑子反应快,黎杳抬头望向温寂无,疑惑道:“你洗澡还穿裤子?”防谁呢?
“嗯……”
温寂无气息不稳,这声嗯完全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他闭着眼睛,胸腔中燃起一团火焰,愈演愈烈,他浑身都灼烧起来。
“你脸好红,身子好烫,果然是生病了。”
黎杳察觉温寂无的异样,扶着浴桶边缘站起身,伸手去探他的额头,他猛地睁开眼向后一躲,差点和她刚才一样脚滑摔倒,还好她眼疾手快拉住他的手臂。
这一拉,黎杳的目光顺着动作落在他的手臂上,白皙的手臂上有几道明显的抓痕,她眯着眼睛瞧,是她方才不小心留下的。
因她有段时间没修剪指甲了,指甲有些长且锋利,稍稍用力便划破了层皮。
黎杳忽视自己挂着水珠的睫毛,还在滴水的发尾,不容拒绝地拉过他的手臂检查。
检查完黎杳伸出一只手,手心摊开摆在温寂无面前,他不明所以歪着头,黑眸中浮现出迷茫。
黎杳瞥了他一眼,道:“生肌石。”
“好。”
温寂无喉结滚动,头往旁边一偏,把生肌石放在黎杳手心。
接过生肌石,黎杳把它握在手中,随后将它发光的一面贴在温寂无被抓伤的胳膊上。
生肌石闪烁着淡绿色的光,宛如破土而出的嫩芽,其中掺杂闪亮的金粉,酷似细小的星辰。
光芒化作温柔的暖流,先在黎杳指尖转了个圈,随后嗅到了伤口的味道,覆盖住整道伤口。
红痕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带手臂上其他陈年旧疤一起。黎杳露出欣喜的笑容,亮晶晶的眸中含着笑意,她迫不及待想让温寂无瞧瞧看。
那道目光似阳春三月里的暖阳,温暖又不过分炽热,可目光相触的瞬间他却慌不择路想逃,明亮澄澈的眸子映出他的面容,使他的阴暗自卑无处遁形。
干净的眼眸好似能看穿一切阴暗,宛如一根刺扎进他心里,刺痛了他。
温寂无既极度渴望她的好,又控制不住逃避她的好,他始终认为她的好是有条件的,如果完全袒露内心的阴暗,露出假面下自卑的自己,她便会收回这份好。
他依赖她,可说到底不信任她,认为她和旁人没什么不同,若是发现精心养护的是颗毒蘑菇,哪怕会顾及相处多日的情感,但还是会出于自身安全的角度考虑把它扔掉。
黎杳眨了眨眼,抬手拭去脸上的水珠,问:“你看,生肌石起作用了,你开心吗?”
“开心。”
嘴上说着开心,脸上却见不到半点开心该有的神色,他唇角有一抹浅淡的笑,但黑沉沉的眼眸深处并无半分笑意,不含一丝情绪,冷淡的像雪山之上终年不化的雪。
“我觉得你不开心。”黎杳蹙眉,向前一步,紧盯着温寂无的眼眸,不太开心道:“你的眼睛告诉我,你不开心。”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黎杳忧郁地叹气,敏感地捕捉到了他的不信任,“你不信任我吗?”
“如果我是从前的黎非婳,你不信任我正常。可现在我已经改了呀,是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你为什么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我总觉得你有很多心事,这样不利于修仙,那你成仙的愿望什么时候才能实现?”
……黎杳神色复杂,不知该说些什么来解决他们之间的信任危机。他总戴着假面,将所有对他好的人生硬冷漠地拒之门外,她也不例外。
“我没有不信任你。”这话在一向敏感的黎杳面前显得那样苍白无力,尤其是配上温寂无心虚躲闪的眼神。
“寂无。”黎杳唤他,神情变得严肃,她一字一句,深褐色的眸子认真地凝望他,轻声道:“我希望,我是能帮你解决烦恼的人,而不是让你苦恼的人。”
“如果你依旧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我也不勉强。但我希望你能对我再多些信任。”
黎杳转身跨出浴桶,背对着他,她的背影看起来有些落寞,她的声音听起来蔫蔫的。
“我浑身湿透了,要换衣裳,你先出去,至于浴桶,我等会解决。”
温寂无盯着黎杳的背影,沉声开口:“不用。”
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啪嗒”,温寂无打了一个响指。
身上湿透的粗布麻衣瞬间变成透气轻薄的襦裙,是黎杳常穿的款式,滴水的发丝也干了。
黎杳回过头,发现温寂无换了一身休闲的常服,占了小半个房间的浴桶凭空消失。
心中蓦地闪过一阵不好的预感,黎杳心中有了一些猜测,她怔愣一瞬,随后开口问:“你怎么做到的?”
下一秒,温寂无吐出一口血,证实了黎杳的猜想,表明了他刚才做了什么蠢事。
黎杳快步上前扶住双颊在一瞬间褪去血色的温寂无,他虚弱得仿佛下一秒便会断气。
“你有病么?”黎杳忍不住破口大骂,急忙掏出谭檀先前给的内丹喂给他,“就换件衣服的事你何必这样?你是嫌自己命太长还是怎样?”
温寂无撑着最后一口气,抬起一只手触碰黎杳的眼角,替她拭去那滴泪,随后,他的手无力地落下。
“温寂无?温寂无!”
她用尽全力把温寂无放在床上,立马跑去找谭檀,她这辈子没跑这么快过。
此时谭檀正在房中郁闷地来回踱步,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她惊喜地迎上来,眼睛也亮起来。
黎杳喘着气,伸手去拉谭檀,“檀檀,你快过来,对了记得带上药箱。”
“怎么了雁杳姐姐?你慢慢说。”谭檀转身去拿药箱。
“温寂无他,我解释不清,总之他快死了你一定要救救他,他不能死。”黎杳慌张地语无伦次,拉着谭檀一路跑到房里。
“雁杳姐姐不着急,我看看。”
谭檀拍拍黎杳的背,走到躺在床上的温寂无面前,少年脸色苍白如白纸,不见半点血色,气息微弱,意识混沌。
见此情景谭檀瞳孔微缩,赶忙坐下给温寂无把脉,发现他的脉象紊乱且虚弱,很像前几日刚见到他时的脉象。
谭檀眼神埋怨地望着床上和死人几乎没差的温寂无,认命地拿出银针稳定他的病情。拿针扎了几个穴位之后,温寂无的脸色肉眼可见开始变好,脸上终于有了血色。
他怎么又开始作死了?这种喜欢作死不惜命的人怎么配喜欢雁杳姐姐?
可偏偏,看雁杳姐姐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估计对温寂无极其上心。他若是把自己作死了她该有多伤心?
“雁杳姐姐,温寂无到底是什么情况?他的病症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只能根据自己的判断用药物暂时稳定他的病情。若想根治,我得先弄清楚他到底得的什么病。还有他体内的毒素又是怎么一回事?他怎么会中毒呢?”
谭檀见到温寂无这个样子内心焦急无比,很想立马治好他,一方面他是雁杳姐姐在意的人,另一方面她是个医者。
黎杳欲言又止,和谭檀说了诅咒一事。
“檀檀,你治不好他的,他这不是病,是反噬。他体内的毒也不是简单的毒,是诅咒。”
“反噬?诅咒?”谭檀深吸一口气,惊诧地望向黎杳。
“他现在的状态是受到了死咒之力的反噬。”
黎杳长叹一声,泄气地坐下,双手合十抹了把脸,声音沙哑地说:“我真搞不懂他。这点小事至于透支自己的生命吗?突然发什么神经?是嫌自己活太长了吗?本来也没几年活头了。”
那双一向清澈的眼里此刻布满红血丝,神色复杂地凝视床上正处于生死边缘的男人,黎杳心口一阵闷痛。
见黎杳这样谭檀不知该说些什么,退出去煎药了。
谭檀退出去后黎杳走到床边坐下,拿出生肌石,他身上大大小小的疤痕有几十处,要想全部治愈要费些功夫。黎杳解开他的衣衫,开始治疗他胸前的疤痕。
眼泪不受控制夺眶而出,黎杳不是爱哭的人,如果没有工作需要她平日很少哭,可如今,她莫名想哭。
“温寂无,你到底为什么?你究竟图什么?我思来想去依旧百思不得其解。是你上辈子欠我的,这辈子来还债了吗?不然你怎么对我那样好,却什么都不愿意跟我说,不求回报。”
“黎……杳……”床榻上的人听见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奋力摆脱沉重的桎梏,缓缓睁开眼。
一滴滚烫的泪水落在温寂无手背上,烫的他心中一痛。
望着黎杳蓄在眼眶中将落未落的泪,温寂无闷声道歉:“对不起。”
“不要和我说抱歉——”黎杳打断他,“我不要你的道歉,也不觉得你对不起我。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这样不顾身体。死咒之力是能随便乱用的吗?你把它当过家家吗?你能承担反噬带来的后果吗?”
温寂无从中捕捉到关键词,“死咒之力是什么?”
“你不知道?”黎杳愣住,随后更来气了,“不知道你还敢乱用?没人教过你要对来历不明的东西保持警惕吗?”
“我只知道体内有股似乎与生俱来的力量,在我十八岁生辰之前,我确定我不能操纵这股力量。过了十八岁生辰之后,不知为何突然可以了。”温寂无的手抚上心口处,描述自己的感受,“这股力量汹涌澎湃,在我的体内流淌,我不知它因何存在于我的身体里。”
“……这次算了,念在你不知道的份上,不跟你计较。若有下次——不对,不会有下次。以后无论出现什么情况,你都绝对绝对绝对不允许再动用这股力量。”
见温寂无不为所动,黎杳加重语气,“知道了吗?”
“可是……”温寂无还在犹豫,她真不明白他在犹豫什么,如果他再用这股力量,可能都等不到十九岁,现在就死了。
黎杳斜睨他一眼,面色不善道:“可是什么可是?这件事你必须听我的,没有可是。”
黑眸中情绪翻涌,化为一汪可让人不知不觉溺毙其中的海,“可是如果你下次再遇到危险该怎么办?不用这股力量,我怎么保护你呢?”
我怎么保护你呢……黎杳脑中仿佛按下了循环播放键,不断回播这句话。
心口似乎被什么撞了一下,心脏扑通乱跳起来,丝丝缕缕的情绪在心中蔓延,流淌进血液里,滚烫发热,无法忽视,她不知所措地低头。
她方才那样大声质问温寂无在逃避什么,现在却倒过来了,逃避的人成了她,扭捏的人也成了她。
忽然,黎杳理解了温寂无,有些事,真不是想说就能说的,她斥责埋怨温寂无隐瞒自己,不信任自己,躲避问题,可她何尝不是?她也做不到,她有什么资格要求温寂无做到?
或许是真的开不了口,比如现在的她。她该说什么?她能说什么?只能保持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