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结束,黎杳依旧坐在院中,陷入刚才的猜想中久久不能回神。
温寂无收拾好一切后坐到黎杳身边,见她神情忧虑,忍不住担忧开口:“黎杳,你怎么了?”
黎杳不答,入夜了,她抬头看向天上的月亮,明月高悬,和昨日没什么不同,不对,貌似比昨日小了一点,也没昨日圆。
月亮一直在那里,月光依旧洁白明亮,可如今望月似乎不能拂去她心中忧虑。
小院响起蝉鸣声,久久不散,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聒噪,扰得人心烦意乱,夏日的夜晚风要比白日凉爽,黎杳却觉得又闷又热,心中烦闷极了。
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滴,黎杳烦躁地用自己的袖子扇起风,温寂无按住她的手,拿出扇子给她扇风。
热意侵袭黎杳的理智,她觉得脑中思绪乱成了一团纠缠不休的麻线,打了许多死结。
耳畔吹来凉爽的、不疾不徐的风,这才唤醒她一丝理智。
可黎杳还是蹙着眉,忍不住拿起一旁的酒喝起来,她喝酒的姿势不知是和谁学的,总学不会慢慢喝,而是一大口接一大口,这样根本品不出酒的醇香。
她的动作总会让一两滴酒洒出来,顺着下巴划过脖颈消失在衣领里。酒液洇湿她的领口,她掏出手帕擦了擦,顺手擦掉唇上残留的酒液。唇上的胭脂有些淡了,显现出原本的唇色,她的唇本就生得红,粉嫩的颜色不涂脂粉也足够好看。
青色的帕子染上红色的口脂,黎杳只瞥了一眼,哼了一声,烦心地甩掉了,温寂无放下扇子去捡手帕,把手帕放好又开始给她扇风。
一只蚊子正好撞在枪口上,不住在黎杳耳旁嗡嗡,她烦躁地挥手,没赶走蚊子还让自己被咬了。
蚊子方才停留的地方泛起红,那里迅速鼓起一个小包,无法忽视的痒开始蔓延。
黎杳伸手挠起来,在酒精影响下的脑子不太清醒,手上没轻没重,挠破了皮,她“嘶”的一声叫出来,后知后觉感到疼。
痛感让她清醒了点,但不多。
没过一会,痒压过痛感,黎杳再度抓挠起来,温寂无抓住她的手制止她的行为,她一把甩开他的手,完全听不进劝。
温寂无叹了口气,无奈地看了黎杳一眼,离开了。
黎杳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根本没发觉温寂无的突然离开,她又开始哭了,眼泪扑簌簌往下落,她自己都没发现。
温寂无回来的时候,黎杳已经哭好了。
黎杳眼睛红红的,脸颊也红,鼻头也红,活生生一颗熟透了的红苹果。
温寂无手中拿着驱蚊水,温声唤道:“黎杳。”
“嗯?”黎杳抬头,温寂无心道不容易,总算有点反应了。
“抬头,我帮你涂药。”温寂无坐在黎杳面前,往手心倒了一点驱蚊水揉搓,随后他温热的手心贴上她红了大片的脖颈。
黑眸无意间对上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温寂无来不及躲闪,云朵一样的柔软包裹住他的心,呼吸在一瞬间变得紊乱,他停下手中动作,连同着思绪也开始纷飞起来。
“寂无,你抬下头。”
脑中浮现出上个月黎杳给他上药时的神情。
黎杳小心的神情,炽热的泪水,轻柔的抚摸,他历历在目。
他忽然明白了她当时的眼神,原来,真的是心疼啊。
“黎杳。”温寂无又唤。
他似乎很喜欢唤她的名字。
“干什么?”黎杳的目光不躲不闪,衬得温寂无的躲闪更加心虚,他收回贴在她脖颈上的手,破皮的地方接触到空气后一阵刺痛,她叫出声:“嘶,好痛。”
“既然疼,下次别挠了。”
黎杳理不直气还壮道:“又不是我让蚊子咬我的,有本事你让蚊子别咬啊。”
面对黎杳的无理取闹温寂无说:“这次已经被咬了,我下次试试。”
黎杳疑惑:“试试什么?”
温寂无不答,又当谜语人。
有时候黎杳真希望自己拥有读心术一类的金手指,没办法,谁叫她身边全是谜语人。
喝醉酒的黎杳管不住嘴,她眨了眨眼,装得一本正经,“温寂无,不当谜语人是无妄派传统美德。”
“是吗?”温寂无拿起扇子继续给黎杳扇风,他声音含笑,给人一种宠溺的错觉,“嗯,我争取。”
黎杳被自己的想法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宠溺?温寂无好心给她扇风,她这样揣测人家,亏她想得出来。
“寂无,问你个问题。”黎杳盯着温寂无的脸,那眼神像是要把他盯出个窟窿。
“算了。”旋即她又摇摇头。
“为什么?”温寂无不解。
黎杳歪头想了想,“免得让你烦心。”
“我不怕烦心。”温寂无放下扇子,啪嗒,也放下了戒备,他摘下假面,心中忐忑黎杳能否接受真实的自己,“说不定,我很乐意呢?”
“啊?”黎杳没反应过来,笑了起来,“哈哈哈,你开什么玩笑?”
黎杳伸出双手捧住温寂无的脸,深褐色的眸子闪烁着光,她一字一句:“可我不想让你烦心。”
他们离得有些太近了,黎杳身上的酒味和香味钻入温寂无的鼻腔,他似乎也有些醉了。
“我也不想让你烦心。”
黎杳的眼睛很美,小小的眼眸,似乎能盛下世间一切美好,她的双眸,比酒还醉人。
“我想帮你解决一切烦恼。”你会讨厌我吗?
讨厌我的自作主张,自以为是。
他没问,也问不出口。
温寂无很想不顾一切露出最真实的自己,可假面似乎嵌进了他的皮肤里,与他融为一体。他踌躇不决,不敢再次摘下,刚才那一次已经用尽了他的勇气,可黎杳不知道。
她喜欢戴上假面的他,她关心他,爱护他。
可真正的他自卑,胆小,愚笨,不讨喜。
这样美好的她会喜欢这样的他吗?他不敢去赌。
“谢谢你,寂无。”黎杳终于开口,宣告他无罪。
幸好,黎杳没有生气,他害怕她认为自己的话不切实际,是痴心妄想,多管闲事,也害怕她因此疏远他。
在黎国皇宫时,温寂无唯一的解闷工具是一些用来垫桌脚的杂书,都是些讲爱情、友情、亲情的,还有些他那个年纪看不懂的情感。
让温寂无印象最深的一篇故事叫做《假面》。
这个故事不算长,讲的是一个从小被欺凌、自卑无比的男人,他原本以为自己会这样过一生,也认命了。后来,一位单纯善良的女人帮助了他,让他感受到温暖。他喜欢女人,想和女人永远在一起。可女人是自由的,她马上要离开,他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挽留她。男人决定为自己构造一张假面,伪装成令人心动的样子,用谎言编织出一张网,在女人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困住她,等女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在网里了。男人自以为已经完全掌握了女人,撕碎假面,露出自己最原本的样子,自卑到扭曲,愚笨到无可救药。女人不敢相信自己喜欢的是这样一个男人,她性情刚烈,可以为爱情放弃自由,但必须是她以为的爱情。她也可以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哪怕结果是飞蛾扑火,死无全尸。
这个故事一共有两个结局,一个结局是女人接受不了男人的欺骗抑郁而终,另一个结局是女人和男人同归于尽。
在故事中,男人曾对女人许下不少不切实际的承诺,在放松的情况下不小心卸下过假面,可女人沉浸在对爱情的幻想里,没有发现其中破绽。女人得知真相后破口大骂,说男人始终这样不切实际,自以为是。
虽然温寂无不是那个男人,但他害怕成为故事中的男人。
若是黎杳知道温寂无的想法,大概会笑他杞人忧天。
故事中的男人性格扭曲,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拼尽一切留下女人;故事中的女人性情刚烈,只能接受自己所以为的爱情,不接受感情掺杂一点欺骗和杂质。他们本就不合适,是男人的强求让他们走在一起。
作者在塑造角色进行文学创作时,人物的性格会比现实的人更鲜明,甚至达到某种极端,而现实生活中的人大多不会这样,人有多面性。
黎杳不似女人那般单纯善良,性情刚烈,不可能成为女人。
也许她会对他的欺骗感到愤怒,会对他的自卑怒其不争,但不可能因为这个寻死觅活,她人生的意义不止于此。
不过,温寂无产生“他和男人一样戴着假面可能变成男人”的错觉也属正常。
读《假面》时温寂无年纪不算大,没弄清这个故事的重点是什么,现在的温寂无依旧保持着错误的想法。
加上温寂无一直以来恶劣的生存环境,没人教他道理。
温寂无没有意识到自己和男人的不同,他从未认命,一直想摆脱桎梏。
他的假面不是困住他人的牢笼,是保护自己的盾。
戴上假面的温寂无,会开启自我保护机制冷漠地将一切拒之门外,但绝不会去伤害他人。
“温寂无,对不起。”黎杳声音很轻,但温寂无听见了。
“你好像很喜欢跟我道歉,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在温寂无心里,黎杳和黎非婳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可黎杳总是道歉,她分明不曾对不起他。
“因为我对不起你啊。”黎杳的手搭上温寂无的肩,她轻轻拍了拍,语气带着歉意,“可我没有办法,既然这是你的愿望,我也不算太过分,对吧?嗯,就是这样。我们是各取所需,我不用这么愧疚。但我真的不喜欢这样啊。”
黎杳的话前言不搭后语,说到后面完全变成了她自言自语。
这两个人,一个自卑,没有接受过健康的教育,总觉得自己最真实的样子肮脏无比;一个自责,找了各种理由来安慰自己,却依旧过不了心里那关,做着自己最讨厌的事,认为自己活的像反派。
从某种角度来讲,也算天造地设的一对了。
黎杳说完醉话趴在桌子上没动静了,温寂无借着月光,注视她的侧颜。
温寂无情不自禁喃喃:“黎杳,你知道吗?你给我的那颗糖真的太甜了,你总是给我这样的甜。这让我真的很害怕。”
那颗糖太甜了,他满足又欢喜,可他贪婪又吝啬。他怕自己忍不住想要更多,像假面里的那个男人一样。
温寂无无比想推开黎杳,避免她,也避免自己受到伤害,他忽冷忽热的态度证实了这点,但每次到最后,他都克制不住走向黎杳。
影子总是向着光,温寂无抵抗不了自己心底最隐秘的期待。
温寂无不想再成为在孤寂的黑夜,寂静的房间里,遍体鳞伤得不到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