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赠
朱蔺玄从慈宁宫出来,李力善在阶下候着,赶上来道:“内阁和枢密院的几位大人递牌子求见,都在养心殿等传话呢。”
朱蔺玄听见,知是有要紧军务,抬脚便往前廷来。待他在殿中坐定,一干中枢重臣鱼贯而入,却都跪下给他道喜,说的是北方战事大捷,并俘虏了蛮夷主将等捷报。朱蔺玄自是十分高兴,与众臣商议安置降兵,赈抚边城,以及论功行赏诸事。间中又有六部的主官将早朝时匆匆议定的事项送来详细的条陈,又有礼官来请秋祭的日子,各项杂务不一而足,直忙到日落才消停。
晚膳后又来看了一回母亲,因听秦兰悄悄告诉说下午娘娘的头疼病又犯了,于是请过安后就留下来侍病,亲眼看着王太医给尉迟堇扎针止痛,又亲尝了汤药侍奉到面前。直到尉迟堇三番五次催他回去休息,这才回了自己寝宫。
栉沐已毕,屏退闲人,朱蔺玄抬头见窗外一钩弯月,纤云缥缈,月色朦胧,殿前的一株大树黑黢黢的默然立着。他恍惚记起这株树也有个名字,叫做苦楝,而自己小时候曾在那枝桠上坐着玩耍,耳畔隐隐传来嘻嘻哈哈的笑闹声,不知从静夜里的哪个角落飘进来,年代久远,记忆模糊,哪里听得真是谁在说话。
他独自望了一会儿残月,怅然若失。回去御榻躺下,脑中莫名纷乱,辗转反侧只是睡不熟。好容易迷蒙了过去,忽而眼前浮起一张苍白如月色的面孔,心里一揪就醒了。
是了,白天本要再去看望他的,被诸多事情阻了脚步,这么一耽搁也就忘了。如今再想要去也不能了,一是答应了母亲,二是自己想想也觉孟浪,与那沈晏也不过见了一面,就着急忙慌地去一个臣子的住处探望,确实是太冲动了。
然而这冲动因何而来?朱蔺玄扪心自问,除却救命之恩,大概是昏迷中的模糊记忆,那轻柔温存的的吻痕仍留在唇齿之间,时不时便在心中升起莫名惴惴,总也不得安生。想来这便是母亲所虑之处,也是一开始便隐瞒实情的缘由。
既如此,便不去想他也罢了。
虽又是一夜不得好眠,翌日照常起身,早朝之后在御书房中处理政务,李力善来报:“冯院丞来请脉。”
朱蔺玄头也未抬,只一摆手:“不用了。”
李力善陪笑道:“太后娘娘听闻陛下近日睡不安稳,怕是那旧病又犯了,特地让冯院丞来瞧瞧。”
朱蔺玄搁下笔来,指了指他的鼻子道:“又是你多嘴了。”
李力善谄笑道:“娘娘吩咐老奴好生伺候陛下,最担心的就是那病根。但凡有问夜里的动静儿,老奴不敢不据实回奏。”
朱蔺玄想起母亲的谆谆嘱咐,只好道:“让他进来吧。”
于是李力善领着冯乙进了门来。冯乙刚跪了行礼,就听朱蔺玄问:“沈晏的病如何了?”
冯乙不由吓了一跳。他早就听闻昨日太后犯了头风,朱蔺玄前去侍疾,在慈宁宫中待了有时。那尉迟堇一向身体康健,这病生得蹊跷,想来与朱蔺玄前日去太医院探沈晏有些关系。但既然他母子见过面深谈过了,如今朱蔺玄记忆全失,再没有为了个不相干的下臣违逆生身母亲的道理,却如何今日毫不避忌地问起沈晏的病来?
他左右打量,见御书房中并无闲人,而李力善亦远在数步之遥的门外候立,想了一想,才答道:“回禀陛下,沈晏喝了两天药,病势大有好转。他醒来后得知陛下曾来探望,感激涕零,自说待病好后,要亲来叩谢皇恩。”
其实朱蔺玄话一出口,自己亦吃了一惊,没想到见了冯乙就不由自主地脱口问起沈晏来。听见冯乙答话十分工整,且书房内并无杂人,才微微定了下心神,状似随意地道:“太后跟朕提起过,他出身名医世家,颇有些祖传的秘方,或可根治朕的少眠之症,所以盼他早些痊愈。你回去后告诉他,好好调理身体,病愈之后就来宫里为朕看诊。太后宽宏大度,不计前嫌,只要之后循规蹈矩,必定不会埋没他的才华。”
冯乙一面躬身应“是”,一面揣度话里的意思,什么”宽宏大度”,什么“循规蹈矩”,自己果然猜得不错,那尉迟堇在儿子面前不知说了多少有关沈晏的妄语,但竟然允他与朱蔺玄见面,真是料想不到之事。
朱蔺玄走去椅中坐了,伸出手来道:“这几日睡得不好,院丞把脉来看看罢。”
冯乙忙过去与他切脉,又看了一回舌苔,细瞧面色,不由微微蹙眉道:“陛下近日饮食如何?”
朱蔺玄道:“无甚胃口,不过也吃得下东西。”
冯乙又问:“除了睡眠外,可觉得别的地方与往常有什么不同?”
朱蔺玄摇头:“并无不同。对了,半睡半醒之间总能看见一些情景,也不知是往事还只是梦境而已。再有就是看见一些物事也会勾起些画面或声音来,比如说,”他弯腰打开抽斗,取出一件东西放在案面上,接着道,“朕无意间找到的这把折扇。看着它就恍惚间想起些事情,好像曾经坐在这窗下削竹片儿玩,然后做了扇子骨,之后就又不记得了。”
他一面缓缓地说着,一面悠悠地打开那柄竹扇来,目光停留在扇面上就凝住了,像是回想着什么,又像只是在出神。
冯乙见如此,心中惊异,想那忘川花的效力不该让人还记得旧事,口中却道:“陛下前次染了疫症,丢了些记忆,如今毒伤刚愈,气血尚未补足,有时神思浮动实属常情,只要莫太穷思竭虑就无大碍。不过若少眠之症持续,难免勾出那旧疾来,只怕不好。这根除病灶的方子却要在古籍里寻,待微臣回去与沈晏商量过后,再为陛下开出对症的方子送来。”
朱蔺玄蹙眉道:“他还病着,你找他商量什么,自己开出方子来也就是了。”他将手中折扇“啪”地一合,递过去道:“既然不该穷思竭虑,那留着这旧物也无益处,但就这么丢了也很可惜。朕瞧这上面的竹子很称沈太医,就赠予他吧,也聊表朕的慰问之意。”
冯乙很吃了一惊,犹豫着去接。朱蔺玄却又收回手来,重新打开了扇子,研磨蘸笔,在那扇面上走笔添了几个字,吹干了墨迹才又递过去,道:“既是赠物,该有题字。你转告沈晏,朕等着他病好了来为朕根除顽疾。”
冯乙忙跪下双手接了那扇子,道:“臣替沈晏叩谢隆恩。”
朱蔺玄挥手道:“院丞跪安吧。”
冯乙将折扇仔细揣入怀中收好,起身退了出来。一路走回太医院,人犹自惊疑不定。自古帝王予臣子东西,都谓之“赐”,可朱蔺玄却偏偏用了个“赠”字。看他神情却又不像是记起往昔的模样,谈起沈晏来也淡淡的,只是君臣之仪而已,真不知心里到底是如何想的。他低头思忖,不自觉就已到了小医庐门前。
青崖端着空碗,正从屋里出来,见是冯乙来了,忙道:“院丞来得正好,大人正要找你呢。”
冯乙进门见沈晏侧身在床上,一手撑着床沿,似要起身的样子,便走过去按住他道:“这才好一些儿,又逞得什么强?”
沈晏额上已有了些薄汗,本想挣扎着坐起来,却实在没有力气,只得重新躺下,轻喘了几声,笑道:“整日躺着也闷得紧,就想着动一下试试,没想到还是这么不中用。”
冯乙道:“你这一次病上加病,元气大损,在鬼门关里也走了一遭了,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能下床?我知道你的心思,只是放不下,想早些把炼药的事重新做起来。可那配药研方的不知要耗费多少心神气力,你就算逞强硬去做也终是不能成事的。俗话说得好,磨刀不误砍柴工,不如还是好生养好身子是正经!”
沈晏点头笑道:“冯叔教训得是。其实我也不敢去那边药房做什么,不过就是找些书来消磨消磨时间罢了。”
冯乙蹙眉道:“看书也伤神,你就躺着罢!”
沈晏一连声地道“是”,又问:“冯叔这是从宫里看诊回来?”
冯乙知道他那痴心,哪里敢把朱蔺玄少眠的症状说出来,只道:“去把平安脉罢了。”说着便把那柄折扇取出来,转告了朱蔺玄让他好好养病再去治病等语。
冯乙话还未说完,不料沈晏见到那扇子人就已痴了,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慢慢儿地竟把眼眶也湿润了。冯乙就知这扇子有些故事,但青崖还在屋里听吩咐,自然不好多问,便把扇子放在枕边,轻叹了声道:“刚喝了药,躺下睡一会儿吧。”转身招手向他青崖道:“你也跟着我出去,午膳时再进来侍候,别扰了他休息。”
一时关了房门,屋内再无旁人。沈晏伸手颤巍巍地将那柄扇子展开了,见那上面画着一弯新月,几竿翠竹,旁边写了两行字:人如竹,心如意。那扇骨做得十分精细,根根打磨得光滑平顺,上面还镂着形状奇怪的纹路,像是花瓣,仔细辨认又像是一个字的意思。扇面却粘贴得不太紧密,层次错落间有一折已皱了起来,似乎做这扇子的人手艺不熟,但又贪心,正反两面用了不同色泽和材质的扇纸,一面作画,一面提字。
沈晏看那竹子画的背面果然也题了字,却是道:祝卿安。这三个字墨迹宛然,似不久前才挥毫写就。他猜到是交给冯乙之前新添上去的,不觉已从眸中滚下泪来。
这扇子他虽未见过,却听蔺玄说起过,是要送他的生辰贺礼。其实两人青梅竹马,多少个生日一起过了,多少贺礼也都彼此送过,唯独这次他又有了新花样,说道:往年送你的那些东西虽也是精挑细选的,但到底不稀奇,即便稀奇,到底也都是用钱财买的。今年倒是要送件天底下独一无二的礼物来。沈晏问他是什么,他也不肯说,故作神秘地只是叫他等着收便是了。
沈晏实在好奇,于是就留心他的举动,很快就有了眉目。莫说他去御园竹林里伐树弄出的动静,就看他手上莫名其妙多出来的血口子,也知道必是要亲手做出那物件来。至于是什么物件,也不难猜。他的生日正是盛夏溽暑时节,往年他便随身带着柄扇子,倒不是自己怕热,而是蔺玄爱出汗,又好骑射练武,一刻不得消停的人,见了面总是热气腾腾的十分焦躁。沈晏便随手打出扇子来给他消暑。他性急起来就抢过去自己扇风,那力气又大,也不知扇坏了多少他的扇子。大概就因为如此,所以想着亲手做一把出来当贺礼送了,确实别致又用心。
只可惜,数月光景,物是人非,做扇子的人并不记得是自己做了这扇子,更不记得又是为谁做了扇子,却又阴差阳错地竟把这礼物还是送了给他。沈晏百感交集,不知到底应该高兴还是悲伤,心口处隐隐地又发起闷来。再将那一行新题的字仔细看了几回,越发觉得写时心浮气躁,是蔺玄精神不足时才会有的字迹。一时就猜到了冯乙并未告知实情,这次入宫根本不是日常调理,而是蔺玄身子不适才请了去看诊,这是余毒未消还是又犯了旧疾?
想及此,沈晏又是着急又是担忧,合了那扇子藏在枕下,就用两只手把住那床杆,使了浑身的力气抬起身来。他脚方着了地,头眼发晕,险些就栽在地上。青崖在门外听见了动静,忙进来一把扶住了,急道:“大人这是要干什么去?吩咐小奴去办就是了。”
沈晏扶着他的手在桌前的凳子上坐稳,喘了口气道:“你去前面,把冯院丞今日为陛下看诊的脉案取来我看。”
青崖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道:“使不得!大人的病只能静养,冯院丞给小奴下了死令,不许给大人医书脉案,否则就是失职,要撵了小奴出去呢!”
沈晏见他不肯,自己挣身起来,跌跌撞撞地就往门外去。青崖一把拖住他的袖子,急得脸红耳赤,跪下来道:“大人怎的如此牛心?你就看了脉案又能如何?自己身子不牢,再病得眼也睁不开,陛下的病根旧疾却又要指望谁去?”
一句话把沈晏说得愣了,青崖趁机将他连扶带推弄到了床上。沈晏身上没有力气,一下就重新倒回了床里,心道一声“罢了”,想想自己倒是连个孩子都比不上,真正地要是再病倒了,治疗病根的药岂不是更遥遥无期了?
如此想着,到底息了逞强勉力的心,好好保重起自己的身子来。
匆匆过了大半月,沈晏每日除了吃药便是静卧修养,绝思少虑,放宽心绪,渐渐就恢复了饮食。有了米肉菜肴的滋养,一张苍白脸孔上渐复了些许人色,精神亦一日日地好起来。唯有一样,他若躺着或坐着不动一点儿事没有,但凡略动一动总会感到心口滞碍,额出冷汗,喘不上气来。这幅光景倒成了个只能吃饭享福的废人一样,他自己不免心急。
一日,冯乙照常过来给他把脉,望闻问切之后就觉出来他又自忧心焦躁,于是再三劝道:“你这心疾本就是胎里带来的家族毛病。若平平安安地过个几十年,到老了也不被勾起来倒也罢了。可先前发作了那么多次,如今养起来自然要费些时间,着急也没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