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瑜最近上朝发现岑太师老脸上红光满面，拄着拐杖的步伐都比平日快速不少。
一打听才知道岑太师的学生秦某某于十年前在齐鲁之地开了家书院，今年会试通过的学子足有二十余人，其中考取前二甲的有十人，秦山长的关门弟子更是夺下了今年的传胪。
看这小老头挺高兴，连瑜便在朝堂上夸了秦山长几句，明里暗里捧了捧岑太师。
岑太师听了心里欢喜，他重新评估起连瑜，发现圣上这两月干了不少实事，竟隐隐有了明君之相，这让本来对圣上毫无期待的岑太师心里燃起了一簇火苗。
难道圣上成长了，明事理了？
当日下朝他就去了宫里。
连瑜看岑太师跟着自己，以为小老头还没听够马屁，便又说了几句。
岑太师还以为圣上对此有兴趣，就讲了他教授学生如何开好书院，如何选拔讲师，如何开设课程教导学子。
连瑜一听，这是个德高望重的教育专家啊，顺嘴就夸赞了起来：“太师不愧是太师，博古通今高才卓识，您当年退出文坛朕是第一个反对的。”
岑太师闻听赞誉挺高兴，旋即眉头微蹙，显露出一丝困惑：“微臣还没准备退出文坛哪！”
他这年纪不过百，正是闯荡的好时候，前日还给几个弟子写了书信，筹划着写书立著呢。
“呃，这个不重要。”连瑜顿了下，道，“学生能成材，还是太师您教得好。”
岑太师被小皇帝哄得愈发飘飘然，这一飘，就把前几日学生书院出的策论给小皇帝布置了一篇。
连瑜:“……”
他傻眼了。不是，他哪儿会写什么策论啊！
待岑太师离宫后，连瑜发起了愁，岑太师给的题目刁钻，抄、哦不，借鉴都不知道从何借鉴。
于是，他胡写一气。
翌日，岑太师收到了天子写的文章，在目睹那笔狗爬字时他皱紧了眉头，随后他看了文章，眼睛顿时一亮。
什么“提高思想认识，强化理论武装”、“落实层层责任，加强一岗双责”、“做好舆论引导，深化体系监督”，给岑太师看的一愣一愣的。
他看了一遍又一遍，抬眼问道：“陛下是如何想到这些词句的？”
连瑜在心中默默感谢了大学考公的室友，状似深沉地说道：“一想到朕的百姓，朕就发自内心写出了这些文字。”
他背着手望向窗外：“发展为了百姓，发展依靠百姓，发展的结果也要由百姓共享，所以要充分调动起百姓的主观能动性。”
岑太师从未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听到天子说出这样的话，大感欣慰。
其实连瑜还记得一句“想百姓之所想，急百姓之所急，方能解百姓之所困。”但连瑜想想，这种金句用一句少一句，避免浪费，还是留到下一次让太师惊艳吧。
岑太师目光炯炯地注视着连瑜，心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陛下，您只需要向老臣走一小步，剩下的路老臣替您走！
曾经多少对圣上恨其不争的时刻，岑太师心里都这么念着。
如今，陛下终于做出了改变。岑太师觉得自己又看到了希望，他老眼含泪，下定了决心，要辅佐陛下成为明君。
年过六旬，已和老伴说好年底告老还乡的老太师又重新燃起了熊熊斗志。
当晚，岑太师在自己的书房里挥墨写下了一幅字：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注1）
正抚着胡须欣赏呢，岑老夫人拿着《大昭地理志》来了。
“老头子，你说你过两年致仕，那咱们到时候是先去青州看海，还是先去并州看小闺女和外孙女啊？”
岑太师面露愧疚道：“夫人，你且等一等，等我把陛下培养成贤德明君后，咱们再一起去云游山水。”
岑老夫人抬起苍老的手抚了抚自己斑白的鬓角，叹道：“那得等多久啊？”
“二十年，不，十年，只要十年就好！”
岑太师忽然神色狂热，掷地有声道，“十年之内，陛下定然能够成为一位雄才大略励精图治爱民如子的君主！”
岑老夫人：“……”
翌日，岑老夫人携二儿媳妇，带着三个孙女，乘坐马车踏上旅程，前往并州探望已嫁作人妇的小女儿，据悉归期不定。
……
没了岑老夫人在家，岑太师进宫更频繁了，每次进宫都给连瑜布置作业。
连瑜不堪其扰生无可恋：“太师，朕就是块朽木，你就放过朕吧！”
“陛下您天资聪颖，只要肯要努力，大昭就能千秋万代，万世不衰。”岑太师希望能激起陛下的热血，他越说越慷慨激昂，说得自己泪花子都出来了。
连瑜却一个激灵，可不敢下这个flag啊，君不见上一个说“千秋万代传之无穷”的王朝已经二世而亡了。
大昭国祚能有个三四百年他就觉得不错了。
“遥想昔日，先帝寅时初即起，研习先祖训臣之语。早朝既罢，尚需聆听大学士释经。夜阑人静时，批罢诸多奏折，仍坚执阅读、撰文。如此勤勉，学而不厌，不以为苦。”
连瑜打断他施法：“所以父皇累死了。”
岑太师：“……”
“微臣当年也是勤读苦学，每日从卯时学到亥时，才考中了状元。哪怕到了现在，微臣每日也是要诵读圣人典籍到深夜的。”
连瑜真想问一句，您都位列太师了，为什么要这么虐待自己？
“学而不思则罔……”
连瑜腹诽：不学不思则爽！
虽然圣上厌学情绪激烈，岑太师也不放弃，人老了脸皮也厚了起来，他索性放下太师的架子卖惨：“陛下，老臣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老了老了没别的心愿，就想多教导您两年，您就不能满足老臣这个心愿吗？”
连瑜：“……”
连瑜苦不堪言，想出皇宫透透气，出宫三次总能碰见岑太师，连瑜怀疑这老头在蹲他。
他索性去找萧无咎，萧无咎昨日刚被岑太师叮嘱过不要带小皇帝瞎玩，他推脱道：“臣要修订宫规，暂时不得闲出宫。”
连瑜：“……”
这日御膳房新进了个善白案的厨子，午膳做得异常美味，连瑜多吃了几块点心，撑得在皇宫里散步消食。
这时一小队禁卫军进行换防，其中一个身影格外的突出，明明穿着相同的黑色军甲，硬是比旁人看起来英姿焕发。
偏偏一抬头，长相却属于在人堆里找不出来的那种路人脸。
连瑜看了一眼又看一眼，越看越觉得眼熟。
在那队禁卫军要离开时，终于忍不住大声一喝道：“兀那小子！站住！看你行止猥琐，鬼鬼祟祟想干什么去？”
禁卫军头领打了个寒战，站定后恭声回答：“微臣见过陛下！微臣在带人巡查皇宫。”
“朕没说你。”
连瑜走到那侍卫面前，仰头看他：“朕怎么觉得你面善？”
侍卫垂着头看着天子绣着龙纹的皂靴出现在视野里，哑声道:“臣只是一个军中一无名小卒，应是巡逻的时候陛下见过几次。”
连瑜认出来了。好家伙，偷偷出去不带朕是吧？
“萧无咎？”
萧无咎揭开人皮面具:“臣哪里露出了破绽？”
连瑜总不能说是自己的直觉，右手抵在唇间咳了咳，道:“朕慧眼如炬，你这种伪装还逃不了朕的眼睛。”
他哼了一声：“骗朕说忙着修宫规却私自出宫，你可知罪？”
“臣知罪，请陛下责罚。”
“那就罚你带朕一起出宫，难得风和日丽，朕要去体察民情。”
萧无咎对他这个要求没有半点意外，他问道：“陛下不怕遇见岑太师？”
连瑜怕岑太师在宫外逮他，想了想问：
“你这个面具还有没有？也给朕一件。”
戴了人皮面具，连瑜果然没再碰见岑太师，玩到夜色擦黑二人才回宫。
走在宫道上，连瑜把脸上的面具一点点揭下来，他捏了捏这面具的质感，问：
“这面具倒是挺柔软贴肉，是用什么制作的？”
见小皇帝一会儿摸摸一会儿按按边缘，萧无咎忽然恶念一起，反问道:“陛下不知道吗？此物名为‘人皮面具’，自然是从人脸上剥下来的。”
连瑜:“……”
啥？人…人皮做的？
他整个人僵在了原地，在汗毛都竖起来的时候，就听萧无咎继续说道:“当然，这是百年前的法子。由于过于残忍有违天和，如今的人皮面具都是以树脂、果胶炮制而成。”
连瑜沉默了会儿，幽幽道:“你就不能一口气说完？”
“陛下想不想知道古时人皮面具的来源？”
连瑜想知道又不敢听，犹豫了片刻，最终好奇心打败了一切:“你说吧。古时也有律法在，总不能随意残害人命吧？”
见小皇帝成功上钩，萧无咎露出了一丝得逞的笑意:
“平常百姓自然不可残害，在上位者的默许下，人皮面具通常是从刑狱里罪大恶极的死刑犯身上得来的。”
顿了顿，他压低嗓音:
“由于面具要保持充足的弹性和柔韧感，所以必须在人活着的时候生剥脸皮。那些犯人没了脸皮，头脸筋骨必露，血淋淋的，只露出光秃秃的眼珠子和白惨惨的牙齿，哪怕惨烈至极，犯人们依然吊着口气死不了。”
见小皇帝红润的脸色慢慢转白，一双杏眼也逐渐睁大，萧无咎停止了描述，给了结尾:“轮到他们行刑的那天，刑场周围的百姓都会被驱逐，据说这样骇人的犯人连刽子手都不敢多看，都是蒙了眼睛一刀了结的。”
听完这段话，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入天灵盖，连瑜整个人都不好了。
见小皇帝缩成了一只鹌鹑，整个人可怜又可爱，萧无咎心里涌起一股戏弄小皇帝得来的愉悦感。
皇后讲的故事太渗人，胆小的天子当晚就做了噩梦。梦里穿着囚服没有脸皮，比丧尸还吓人的怪物成群结队地来到了天子的城墙下，挥舞着双手，咧着白惨惨的牙齿叫喊着：
“昏君！还我的脸！”
“把我们的脸皮还回来！”
梦里乾清宫被怪物潮攻破，一个只被剥了上半张脸的怪物冲到前头，指着天子和喜公公道:
“昏君和他的阉奴们都有脸，把他们的脸皮扒了！我要他们和咱们一样！”
“啊！不要扒朕英俊的脸！皇后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