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去!我是——”严在溪从楼梯跑上来,额头有很多汗,样子很狼狈,和□□余人的衣冠楚楚不同,没有人把他看在眼里。
“我是他弟弟!!!”
严在溪讲话大喘气,拦他的保安动作停下来,他身边的记者也一脸惊愕地看着严在溪。
严家的人大多出人头地,不是政要商贾,就是娱乐明星,严在溪的脸不在各位同僚的检索库中,他们你看我我看你。
严在溪喊得声音很大,震得走廊都颤了两下。
门口接待众人的蒋诚听到他的声音,急忙走过来从保安那里认领了严在溪。
蒋诚敏感地察觉到有记者拿相机拍了严在溪的照片,他伸手替严在溪挡住脸,被严在溪推开。
严在溪逐渐平稳呼吸,他比任何时候都要镇定,整理了衣服的褶皱,在严怀山病房门前适时地停留给他们拍照的时间。
蒋诚错愕地看他:“我以为您不想过度曝光。”
“以前确实不想,那样会和这个家牵扯太深,”严在溪笑了一下,他同蒋诚讲:“现在必须要有所牵连,才能站在我哥身边。”
他故作轻松地说完,立刻皱眉盯着蒋诚:“不许说‘你真的长大了’。”
蒋诚无奈地失笑,送他进去的时候,他忍不住对严在溪叹息:“你选择陪你哥入局,你们往后会很难的……”
严在溪却好像截然没有听到,扭正衣领,朝众人簇拥的病床走去。
病房内所有的注意力都聚集在严怀山身上,有好的,期盼他完全康复;有不好的,诅咒他一睡不醒。
没人在第一时间发现严在溪的存在。
他艰难地穿梭在人群之间,挤肩而过的时候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有人猜测严怀山的腿受到的损伤是永久性,语气笃定地好像就连他投胎转世都再也站不起来。
严在溪缓而慢地眨动柔长的睫毛,他的西服又被人蹭皱了。越走近病床,医生和人交谈的声音越清晰。
严在溪停住脚步,他看到正围在病床前的家人,严左行正一言不发地听着文铃与医生的沟通,严虹则依靠在丈夫身上,手拳得很紧。
而严怀山醒着。
“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一块被挤压变形的车门刺进他右腿内侧,再往上一些会挑破大动脉……”医生时断时续地同文铃说,文铃攥着丝绸质地的手帕在眼角拭泪。
严怀山一厢情愿的自毁中,严在溪其实毫无过错,但他就是抬不起头,挺不起胸,光明正大地走到大哥的病床前当着全家人的面用寻常兄弟的口吻说:“哥,等你好久,终于醒了。”
“过……”
严怀山的声带肌肉仍旧虚弱,使不上多少力气,但他开口就能让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安静。
文铃握着他的手,有眼泪滴在严怀山浮起青色血管瘦削的手背上,严左行虽没有表现,但同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因自己而意外致残的长子。
“过来……”
严怀山吞吐都很用力,他躺在床上的三个月瘦了许多,脸颊凹陷,喉结也不自然地凸起来,像树枝上怪异生长的脓包。
他看着严在溪的方向,声音很轻,不含任何向人施压的魔力。所以究竟来或是不来,好像全都由另一个人来掌控。
有很多双眼睛盯在严在溪身上,严在溪可以顶起任何一个人的视线,但仅凭文铃一个人就足以轻而易举地将他压垮。
严在溪垂着目光不敢同文铃对视,面色苍白地走过去,手脚差点同步,所有人都看得出他的紧张和局促。
在场也有不少人心中猜测严怀山的车祸会是严左行的私生子一手造成,但严在溪现在站在这里,他们又觉得不是。
高跟鞋碰撞在地板发出怪异的尖响。
在文铃推开严在溪的手前,严怀山先握住了弟弟的手。
严怀山的手薄了。
这是严在溪脑海里浮现的第一想法。
不似以往宽厚温热,严怀山的手发冷,隔着两张很薄的皮肤,严在溪感觉到他掌心的骨骼磨在手腕上,因为捏得用力,所以有一些的疼。
“哥……”
严在溪应该生气,他觉得他必须要愤怒,无论是严怀山强势的威胁还是他的利用。
但严在溪没有生气,他说不出话来,也不敢动。
既不敢当着家人的面回握兄长的指骨,也不想从严怀山轻微颤抖的掌心下挣脱。
他像只在一切生物齿牙前张牙舞爪的拇指蜗牛,可供养他生长的蜗牛稍伸出长角,他便偃旗息鼓,重回卵壳。
房里的人都看着他,严怀山也看着他,不过每一个人目光中饱含的情绪都不大相同,严怀山则是所有不同中最特别的那一个。
大病初醒,严怀山面对所有人,面对弟弟说的第一句话。
“瘦了。”
当着双亲的面,严怀山从前总不会这样明目张胆地对他与众不同。
就像严怀山每年都会送给严在溪的相机,和每年总送给严虹的钢笔、送给母亲的彩宝、送给父亲的古董,他们总默认严怀山无论对谁都是一视同仁的冷漠。
但就连严在溪在内的家人都不知道,只是因为严在溪的相机,才有了严虹的钢笔,母亲的彩宝,以及父亲的古董。
这两者有很大的不同。
严在溪向来不是安全感丰盈的人。
而严怀山又总在貌似给予他独一无二的时候,又似有若无地疏远。
严怀山说他是高飞的风筝,但严在溪觉得他哥才是那根总扯得风筝心律不齐的线。
绑在树上的线要给风筝自由,结果等风筝飞远了,线又讲他不愿意了,他讲他只有那一个风筝,如果风筝真的飞走了,他这根线会孤苦而死,不如现在就烧断吧!
但他们生来就连在了一起,线如果没了,风筝也活不长久。
行吧,行吧。
风筝飞得低了一些,线是捆在树上的,只能由风筝来靠近了。
严在溪在严怀山的手脱力时先一步回扣住他的手指,两个人指骨贴在一起,像合抱的树。
“哥,你——”
话卡在嘴边,严在溪不知道要讲什么,因为想讲的话太多了,找不到最想先讲出口的那一句。
众目睽睽下,声音顿住的严在溪突然俯下身去,凑近了严怀山一点。
他用柔软的指腹轻轻地抹过兄长的眼角,很认真,眼皮都没有颤抖,也很缓慢,指尖擦过严怀山长且发黑的睫毛。
“哥,”严在溪露齿笑了,一颗发尖的虎牙抵住嘴唇,“这里有一根睫毛。”
他抬起摸过严怀山眼角的那根手指,得意的笑起来,像从海滩沙堡挖出蓝色海螺的小孩。
他们在病房里待了没多久,有另一位医生敲门走进来,提醒各位注意探视的时间还有五分钟结束。
陆续有人从病房离开,他们来之前房间还很空旷,人走了,留下许多包装精良、饱含露水,将角角落落都塞得很满。
严在溪坐在病床旁靠窗摆放的圆凳上,只是因为严怀山没有放手。虽然被人看到可能会引起疑惑,但严在溪不愿意想那么多,也不想去试想。
严左行去送别前来探望严怀山的合作伙伴,严虹和丈夫则替父母告别其余千里迢迢赶来的亲朋。文铃和一个前来拥抱自己的女性闺友互道保重后,就亲自拿起一条软帕在水盆里沾湿,动作温柔地擦拭儿子的眉眼。
严怀山在这个过程中,视线不转变地看着母亲。
文铃擦得很慢,等手帕稍干,再次投入水中,又贴上严怀山的面颊。
严在溪不敢发出很大的喘息,他抿着发白的嘴唇耷拉着脑袋,耳边听到布料与皮肤摩擦时发出簌簌的响声和文铃近在咫尺的呼吸。
说老实话,严在溪已经在想象文铃突然捧起水泼在他头上,或是扇来一个巴掌。
好像这一秒后的下一秒他切合实际的幻想就会印证,所以严在溪每一秒都感到紧张,像缺乏氧气的罐子,每一次的呼吸都在朝窒息靠近。
终于,文铃擦完了。
她一言不发地把手里的帕子放回水盆,护士长进来催促他们离开病房。
护士推了含有安定成分的止痛药物,严怀山的眼睛快要闭上,但他还是以一种近乎于执着的视线同母亲对视。
严在溪感到喉头的钩子开始紧绷,他耸动了喉结,深深吸了一口气打算开口。
但其实他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他哥既不需要他给出荣华富贵与家财万贯的诺言,虚无地和文铃承诺会给她儿子的天长地久或海誓山盟就连严在溪也觉得可笑。
或许是在还很小的时候目睹了母亲的死亡,这种绮丽又斑斓,以死亡为底色的色彩贯穿严在溪的人生。
他是个很悲观的人,没有人能保证可以陪伴爱的人活到很久。在他奢想与他哥陷入热恋前,严在溪先幻想与严怀山的分别。
情侣分手、夫妻离婚,或许还有成为朋友的可能。
可从来没有什么人将自己的亲身经历发布在论坛或是出版一本书籍,告诉他们亲生兄弟感情破裂后是否还能从爱人变回家人。
在成为爱人前他们早已经是家人。他们活着,相同的血液正流经他们身体的每一根细小血管;他们死了,焚烧炉里的骨头也会烧成相同的灰。
所以这是悖论。
护士长第二次来敲门的时候,严在溪鼓足了勇气开口:“妈——”
“就这样吧。”
文铃比他更快地说。
严在溪的脑袋还没有反应过来,他眼眶下意识睁大,眨了眨,看起来有点呆。
严怀山握着严在溪手腕的虎口紧了一下,他看着母亲,极轻微地点了点下巴,干涩的嘴唇碰了两下,没有发出声音:“谢谢。”
文铃可能是没有想到有一天会等到自己样样都佼佼不群、出类拔萃的亲生小孩会躺在病床上,虚弱到连一句“谢谢”都无法出声,她的眼睛里很突然地蓄满泪水,飞快地看了一眼严在溪,强忍着泪水,面无表情地说:“这是你自己选的路,你们都不要说后悔。”
严在溪已经做好了永生永世成为文铃面前罪人的准备,他没想到文铃会在这时松口。
护士长又来催促清房。
文铃拿起手包踩着红底的高跟鞋,整理了垂落颊畔的发丝,仪态优雅地走了出去。
严在溪看着她的背影走出去。文铃无论是样貌还是身材,这几十年来都保养的很好,与严在溪第一次在那个下着阴雨的洋房遇见她时的背影几近重叠。
文铃家里是世袭的贵族,严怀山的优雅精致,从容不迫,以及那双深蓝色的眼眸都遗传自她。
“哥,是不是除了你用命去赌……”
严在溪转过头去,看着严怀山,很轻地讲话:“从来就没有别的办法?”
严怀山再次陷入沉睡前,缓慢地朝他眨眼。
他握着严在溪的手松开了一些,但拇指与食指还像一个缺了口的圆,挂在严在溪纤细的手腕上。
严在溪抬起另一只手,轻到虔诚地将他的手放回床上,他起身时侧眼看了下病房窗外。
天快黑了,阴沉的颜色,病房里的亮光在玻璃上倒映出他的身影。
严在溪拥有的爱少得可怜,严怀山想和严在溪在一起,有很多种方法可以秘而不宣,甚至不需要严在溪哭天求地,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囚禁在于他们而言都很遥远的一座海岛,这辈子都不会被人发现。
严怀山获得的爱多到泛滥,严在溪想和严怀山在一起,方法少得可怜,除非严怀山愿意,他才能偷来一段很少的时间,躲在阴冷潮湿的角落里曳尾涂中。
护士长第三次来的时候已经有点不耐烦了,严在溪能感觉到她因为顾忌病房主任的身份,耐着性子道:“麻烦快点离开。”
他倍感歉意地欠身,拿起椅背上挂的外衣从病房里轻手轻脚地跑出去。
护士长把灯关了,只留下病床床头一盏幽微的小灯。
严在溪透过玻璃窗往里面看,看到缜密运行的冰冷仪器、更远处死气沉沉的天空、举目苍白的病房装饰,严怀山正陷入柔软羽绒枕的模糊的睡颜。
第二天是公休日。
严?汌不用去上幼儿园,虽然以严在溪还停留在石器时代的育儿观念来看,幼儿园本来就可有可无。
严在溪没有先征求严怀山的同意,准备带小孩去医院探望他的“母亲”。
严?汌在出门前问了一次:“有没有告诉妈妈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