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深,星星也闭了眼,墨色侵蚀星空,乌云蔽月,虫鸟叠唱,铁柱子织成的牢笼里,烛火贪婪的舔舐空气,摇曳一地明暗交错。
台阶顺着烛台纵向延伸,看不尽的昏暗里传来狱卒胡履有节奏的哒哒声,一下一下,回荡在空旷寂静的大牢里,仿佛从遥远的地方飘荡而来,幽幽的审视每一间牢房里关押的牢犯,看透他们的灵魂。
哒、哒、哒……哒……哒……
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远,渐渐隐入台阶那看不尽的昏暗黑洞,彻底消失不见,仿佛羽毛沉入深海,静悄悄。空旷的牢房里,郁柠白只听得到自己刻意抑制的轻微浅呼吸,
〖喂(抖)喂(拔高声音)喂喂喂!(颤巍巍的尖嗓音)祖宗(悄悄低语)祖~宗~(拉长尾音)你你你还在嘛啊?我……我有点儿害怕〗
【呼……呼……呼……】
不知道真睡假睡,反正是喊祖宗也没用了。
郁柠白只觉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阴森森的凉意,像噩梦的前奏。
他浑身肌肉僵硬着,脖子愈发难受,却是动也不敢动一下,似乎动一下脖颈就会碰上软绵绵滑溜溜的东西作痒。
他眼珠子也定格在这一刻,目视前方,正对薛青的牢房,眼已经泛酸,生理性泪水在眶边打转,他也动弹不得,不知道眼珠子一转,会看到什么,又会有什么在某个地方凝视着他,就等对视的一瞬间。
薛青已经睡了,宋柏笙方才便是佩戴着迷晕作用的香囊来的,以防万一罢,他如今还醒着,不过是他二人皆服用过解药,但此药人走茶凉,嗅过无痕,薛青应当醒着才对。
郁柠白看着对面薛青的背影,轻声唤道: “薛大人,薛大人?薛~大~人~你~还~醒~着~么?”
美梦中突然听到郁柠白似乎主动叫自己祖宗,一个鲤鱼打挺就激动着扑腾起床的朱雀: “……”虽然但是,你这样子更吓人好吧,在这种氛围,能不能不要像白衣鬼一样幽幽的鬼叫……
嗯?嗯???不对,郁柠白怎么听不到我说话?!
【装仔?!装仔?!!】
遭了,力量完全没恢复,这小子的锦鲤运气被我用来修复记忆黑洞,填的太多,剩下得来保证他不被自己口水呛死,完全透支不了啊。
识海里的朱雀难得的皱起眉头,神情有些凝重,“只要这家伙还有一口气,”朱雀心想,“还是看看再说,动用那个还是等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吧。”
屏息凝神期盼的盯着薛青的郁柠白迟迟没得到回答,心仿佛被什么撑开了,绷得酸胀,却只见对面那个背影蠕动了下。
薛青砸吧两下嘴,咕噜咕噜不知嘟囔了什么,扭动了下臀部,手胡乱往身后摸了下,扯过被子盖好,躺舒服后又沉沉睡去。
奇怪,太奇怪了!前两天他可是见识过薛青半夜打呼的危机,今日薛青怎么如此安静?
瞧他胸膛起伏程度,百分百正在打他那惊天地泣鬼神的大呼噜中,却只见得到人影听不见声音……
等等,这仿佛上帝视角看默片电影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哒、哒、哒……
台阶尽头突然传来规律的脚步声,那是上等的皮靴与台阶的碰撞,伴随阴暗牢房顶潮湿的水汽,滴答滴答落下,一轻一重的啪嗒咚哒声敲击在郁柠白心上,仿佛壁炉上摆荡的钟表,昏黄渐熄的火焰前手执镰刀的黑袍怪,要吸尽快乐,降临绝望,笼罩这小小一方天地。
郁柠白屏住了呼吸,不敢动分毫。
他蜷缩在角落,毛虫一样蠕动到床铺上,轻悄悄捧着被子慢慢遮住下巴,接着遮住脸蛋儿,然后遮住鼻子,最后是眼睛……
“敬珩?”
“啊啊啊啊啊!!!!!啊——!!!”
那个皮靴声最终停留在郁柠白的天字号前,站定。
一道轻笑含着戏谑脩然响起。
郁柠白才刚用被子保护好眼睛,脑袋还露在外面,看上去就是一个长着玉米须的竹笋从床铺里拔地而起,非常富有喜感。
此刻听到清冷的笑声呼唤,郁柠白满脑子都是,完啦完啦,这次真完蛋啦!怎么办怎么办……我没有对付美女蛇的蝎子盒啊啊啊!!!
“先生!救命呐——啊啊啊啊啊!不要吃我!我比屎还难吃!!!”
门外的雪月袍那位: “……”(缓缓冒出一个大大滴问号)
敬珩这是……被鬼上身了,鬼嚎?
郁柠白见门外没了动静,忍住恐惧,哆哆嗦嗦的探出一只眼睛。
他看见了。
空气仿佛凝固,没有了风,烛火不再晃动,弱弱的探出小火苗尖够着上方的空气,一地银光潋滟,照一身白衣如雪。
嘛呀!!!遇到真的白衣鬼了!!!
郁柠白嗷呜一嗓子,麻溜窜进被子里,把自己裹得紧紧的,蚕蛹一样。
然后,一声清脆的咔哒声。
牢门……牢……门……它……怎么……不牢啊啊啊!!!
呜呜呜,这辈子没希望牢门这么牢过!咋都没上辈子的自家的门牢呢!
耳边传来细细碎碎的小动静,然后,又是那个清冷的没有温度的嗓音: “敬~珩~(郁柠白想象版)(实则为简短二字,“敬珩?”)”
郁柠白: 我抖抖抖。
“敬珩,做什么呢,出来罢。”
郁柠白: 我抖抖抖抖抖抖抖。
“咱们聊聊,莫躲。”
郁柠白内心(朱雀看到的刷屏弹幕):
〖我去你大爷的!聊?跟鬼有屁的话聊?聊我是被你清蒸还是红烧吗?啊!〗
〖莫躲?我又没病!害怕还不许人躲了?啊!不知道人没安全感的时候就喜欢把自己裹起来啊!〗
现实中的郁柠白: 呜呜呜呜呜我哆哆嗦嗦哆哆嗦嗦。
看清雪月袍那位的脸,朱雀也放下心来,站在上帝视角看这一幕,还真是……戏剧感十足啊。
不愧是你,我亲爱的装仔。
“敬珩?你……莫不是害怕?你竟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么?”
郁柠白正心里骂得正狠呢,不由一愣,这清冷的声音还真怪耳熟的。
啊,这不是……
“是我,明珠。”/〖云少卿,明珠君!〗
郁柠白淡定的拍拍被子,覆在腿上,不慌不忙的伸出缩在被子里的手,手里还握着一只竹纹木簪。
他唇角微扬,眼角弯弯,眼眸闪亮,倒映着烛光摇曳,柔光潋潋,无奈又宠溺的语气道: “夜里烛火昏暗,差点丢了这木簪子,幸好找着了,不然,悯之又要不高兴了。”
“嗤,他还对你不高兴?”
“毕竟是悯之亲手所刻,自然是心疼的。”
“哼。”云少卿似乎很不喜欢这种温柔甜腻的话题,难得的眉头稍有靠拢,隐隐有不悦趋势,但转瞬即逝,又恢复了平时的漫不经心。
若不是郁桉墨身边那个军师确实有几分意思,冰山的一角险些给这个叫宋柏笙的探到,他今日也犯不着特意跑一趟。但有些事情,还是要当面安排妥当才行。
“时间不多,长话短说,他们可查到什么了?于我,你无需隐瞒。”
郁柠白当然知道,就算隐瞒,云少卿的眼线难道就打听不到?怎么可能,能让老狐狸们这么忌惮的人,这西京城,早就布满了他的弥天大网,绝无漏网之鱼。
于是,他如实回答道: “原是有人言,在烟雨楼春风宴上,卫尉寺少卿醉酒调戏了花魁,被路过的我一剑封喉,而卫尉寺少卿乃薛夫人柳氏的亲弟弟,薛青大人心疼伤心欲绝的柳氏,替小舅子鸣不平呢。”
对面薛青又扑腾了一下。
郁柠白这才想起来对面还有正主在,压低声音问: “不知……所来何事?吵醒了薛大人,总该不怎么……”
郁柠白欲言又止,他瞥了眼被云少卿光明正大打开的牢门,那一大串钥匙还明晃晃的挂在牢门的孔洞上呢。
不是,兄弟,知道你有权有势,探望都直接拿钥匙进来坐着喝茶,还这么精致的披着雪狐裘,月牙白里透着浅浅淡淡的蓝,烛火反光下,惨白一身,真不怕对面一醒来给吓晕过去呐,而且总觉得他要说什么大事。
“无碍,你没察觉到么,我设了屏障,此刻,只有你我听见彼此的声音。所以,一切但说无妨,不必刻意低声。”
唔,好尴尬。
“咳,我明白了。至于其他的。我还不清楚,不过,清者自清,想必我也不用呆多久了。”
“嗯,不过,仅凭桉墨君和那个玉面书生恐怕还要再熬些时日吧,不如我给你指条路。”
那是自然,你可是后来者居上的京城三大势力之一,敢跟世家拍板的大人物,当年先帝末年宦官专权的主力神策军的都督大人,谁能有你手段厉害。
“不知路指向何方?”
“天上月玷水中花,折花不成反落泉,月落乌啼陷红尘,世事难防枕边人。”
“这是何意?”
“这前两句说的是卫尉寺少卿被灭的真相,他调戏花魁不成反被人灭之,可惜了他背后的一摊子烂账,他死了也算是逍遥快活。”
“都督既然知晓,又愿意助敬珩,为何还要……”
“呵,好敬珩,往日皆是唤我明珠,今日怎的如此生疏,可是怨我让你平白多遭了这些罪?”
“……”郁柠白沉默。
云少卿笑了,道: “敬珩,你真以为是我作的这局?我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真正不想你回京的,明明是吕薛为首的世家啊。你不会以为桉墨君交了兵权世家就会放过他吧?裴峰是世家用来控制神鹫军的皮,真正的根自然还是要清理干净的。”
“你以为,薛青弹劾你真是为了宽慰夫人?别忘了,薛家可轮不到他说话,”云少卿轻抿口热茶,执着空杯点了点薛青的方向,“这是拉你下水呢,我在帮你。”
好的,收获信息,裴峰是世家控制神鹫军的傀儡,原来这个人和我是反阵营。
哎,不对,我也不一定和弟弟是同阵营啊,不然我干嘛要收买弟弟身边的人?
啊啊啊,更糊涂了,这云少卿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呐,像个反派,通常反派的朋友都是反派,那我……
“你不好奇么,我既已知,又为何先前问你?”
大哥喂,我倒是挺好奇的,问题是我敢问吗?啊!
不知道反派总是死于话多啊,好奇心害不死猫,害得了我还是轻轻松松的。
“好奇。”郁柠白声音淡淡的,似乎漫不经心毫不在意。
“呵,”云少卿放下杯子,修长的手指微动,拢了拢披风,唇角微扬,颇为满意的模样,眼里含笑, “因为手刃这位的,便是我啊。怎么了敬珩,很惊讶么?”
“……”
槽点太多,一时竟不知从何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