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邪尘散,万恶烬落。凡我弟子,烈血不灭……”
声声念诵,叩击神魂。再次抬眸时,程柯的眼底铺着火光,灿然热烈。
随离火复燃,蛮芝毒素不断消解,却也将他的意识烧得沸热。他看不清眼前的人和物,能分辨出的,只有朦胧的轮廓。粗浊的呼吸声充斥耳畔,他无法平复气息,只能任由肺腑无度地扩张。
这是哪儿?发生了什么?
高热之下,思绪亦是混乱。昏沉的脑海中,少年的声音却无比清晰地响起:
“尘烬宗弟子听令!诛杀恶贼李艾丘!”
心火一曳,焚烧血脉,四肢百骸似被这灼热驱动,顺着那少年所言,纵身攻击。
火色自眼前掠过,墨知遥竟是怔忡。
回忆悄然遮蔽了她的双眼,将阴沉雨色化作了曈昽晨曦。
“墨骨,他是尘烬宗的弟子,是我靳绍离的徒儿!逐出师门不过是一出戏罢了。如今我已习得化骨炼,更破解了其中奥窍,‘定骼’休想再制住我!”
刺耳得很。
每个字都刺耳,那近乎癫狂的声音更是叫人难以忍受。
她深深吐息,安下躁动的心神。她已有很久没有被人真切地击中了,骨骸震荡的感觉倒是陌生。看来,即便是化骨炼九境,被离火烧身仍有妨害。是她轻敌了。
但她还是笑了,目光依旧轻蔑:“就这?”
说出这两个字时,她微微偏头,视线越过了靳绍离,望向了自己的徒儿。或者该说是,别人的徒儿……
初春时节,山间弥漫着轻薄的雾气,为万物罩上了一层朦胧的灰。站在雾中的他,似也褪了几分颜色。对上她的目光,他张了口,想要说些什么。可最终,只有沉默。片刻对视,更似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他低了头,不敢再正视她。
那一刻的感受亦是陌生。她并不为“真相”惊讶,他求她收入门下时的演技稍嫌拙劣,任谁都能看出蹊跷。但她不在乎。收他入门,是积德行善的慈悲,也是一时兴起的博弈。五年来,她不曾对他悉心照料、耐心栽培。他就像是一颗种子,被她顺手捡起又随意扔下,由着自生自灭。只不过她没有料到,这颗种子这等顽强,经了数次的风吹雨打,竟还是扎根发芽,渐渐长成了她期望的模样……
他实在是个有出息的徒儿。所以,面对如此“背叛”,她当然会动摇、会怨恨、会沮丧,更会生出不愿放手的偏执。
而退一万步说,她便是偏执了又如何呢?从来这世上都是凭强弱说话,这么点修为还敢来跟她抢徒儿?可笑!
“靳绍离……”她开口,语调微微上扬,半是调侃半是威胁,“既学了我的功法,不如也跪下拜个师罢?”
不等靳绍离言语,强大的威压便自上而下,将他死死摁住,更迫他屈膝。纵然修习了化骨炼,要想抗住这等力量也是不易。他拼尽全力才勉强站立,又高喊道:“尘烬宗弟子程柯听令!诛杀妖女墨知遥!”
程柯骇然抬眸,带着满目的悲哀与怨恨望向了靳绍离:“我……”
他的话未能出口,同样的强压便将他摁倒在地。
“我早就说过了,即便你们师徒联手,也不可能胜我。”墨知遥身形一晃,倏忽来至程柯身前,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漫不经心地挖苦道,“难为你忍辱负重了这么些年。只是也太心急了。再装些时日,好歹学到六境,岂不更有把握?”
程柯的呼吸微窒,胸腔隐隐作痛,是脏腑遭受迫压之故。他禁不住大口喘息,却不防一股腥甜顶过了紧压的喉头。浊血呛出,倒将窒息之感缓解许多。他强撑着抬了头,却又在触及她目光时偏开了视线。几声咳嗽后,他开了口,声音里夹杂着些许嘶涩,低弱得有如自语:“……不可能胜你……所以,你根本不在乎……”
听着他话里的“你”,墨知遥俯下了身,掐着他的下巴,逼他直视自己。她盯着他的眼睛,咬着字道:“目无尊长。不过一声称呼,终究是不情不愿……做我的徒儿,有这么委屈?”
“……”他没有挣开她的手,也没有再躲避她的目光。他嘴角上扬,沉郁的眼中却没有笑意,“……事已至此,我自知不配。功法和性命,我欠下的,你拿去就是。”
这般回答,更不中听了。
墨知遥心想教训他几句,却觉灼烫的热浪自身后涌来。知是靳绍离的杀招,她连头都不屑回,只扬手一掸。真气晕开,三具影骨从她体内分出,齐齐迎战。
然而,出乎意料的,三具影骨竟瞬间顿住了行动。靳绍离引烈火绕臂,纵身出掌,一击将那三具影骨击碎。炸开的骨头残片不及落地,便被火焰化为了灰烬,纷扬飘散。
三具影骨皆有五境以上的功力,怎会这般轻易落败?靳绍离的修为竟精进至此?
疑惑之际,烈焰再起。墨知遥眉峰一蹙,终是转身正面迎敌。
靳绍离抬起手臂看了看,环绕的火焰烧穿了血肉,显露出赤红色的骨头来。他看在眼里,感叹了一句:“化骨炼果然可怕……”
竟已炼成真骸……
油然而生的厌恶,令墨知遥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靳绍离对她的反应甚是满意。他瞥了程柯一眼,话却是对着墨知遥说的:“别白费口舌了。尘烬宗才是他的师门。当年若非我救下他,他早已死于瘟疫。我教他养他,授他离火丹鼎,他方能有今日。功法和性命,他要还也是还给我!”
“住口!”一声厉喝,有如怒骂。程柯不知何时站起了身,目光似是利刃,狠狠剜向了靳绍离,“靳绍离,你也配?!”
怒气勾动心火,灼得他双目泛红。突然,他全身一僵,紧接着便剧烈地颤抖起来。肉眼可见的骨骼异变扭曲了他的四肢,有什么东西正试图破体而出。
墨知遥没有多想,纵步退身,引真气入体,为他压制异变,而后便察觉到了问题所在:
“荒骨?”
强行纳入百余具荒骨,简直乱来!可她很快发现了另一件事:他的丹鼎已毁,离火失控,若不是荒骨转嫁了伤害,他恐怕早已丧命。
她有心询问,他的身子却是一沉,颓然倒向了她。她接他入怀,揽着他靠在自己肩头。滚烫的呼吸正落在颈侧,灼得她心悸。
靳绍离冷眼看着,“收了这么多徒儿,总算得了个有出息的……可惜啊,还是不中用了。”
墨知遥愈发厌烦,一个字都不想多听了。她将程柯轻轻放下,再面向靳绍离时,威压层层铺下,空气如同凝固一般,浓稠厚重,将万物紧紧包裹。整座无葬山都静止了下来,似连光阴都不敢流转。
靳绍离并无惧怕,聚力出招,意图对抗,但离火竟也迟了燃烧,如同一抹被定住的色彩。
诡异的凝滞中,墨知遥倾身向前,溢散的黑气抹去她的面容,最后逼近眼前的,赫然是一具漆黑的骷髅。
靳绍离只得后退,但骷髅仍寸寸紧逼。忽然,骷髅变成了重重叠叠的虚影。他一惊,凝神再看,那些却不是虚影,而是数百具影骨!
跟从本体的动作,所有影骨同时伸手,扼向了靳绍离的咽喉,竟是避无可避。而那累加的力量,更非离火丹鼎可以相抗。被掐着脖颈提起来时,靳绍离仍不敢相信自己会败得这般轻易。
“靳绍离,今日,我便同你了结宿怨!”
墨知遥说罢,手指狠狠收拢。但这份杀意,却陡然停顿。她疑惑地看着自己一点一点松开手指,由得猎物挣脱。
这是……真骸互斥。
是了,她有三副真骸。其中一具的原主,对靳绍离情深意重。或是残留在骨头上的意念,或是曾应下祈愿的顾忌,但有这副真骸在,她便不能痛下杀手。
靳绍离似也觉察出了一二,眸中的狂喜近乎炽烈,“阿耘!是你吗?阿耘!”
切切一声,满含爱怜。墨知遥只觉一阵惊恸,身姿竟有了些许晃动。
“果然……”靳绍离上前了几步,“我就知道阿耘还在!把她的骨头还给我!”
墨知遥却是无情:“别做梦了。她早已死了。”
“阿耘没死!她还有意识!既然能炼成骸骨傀儡,便有复生的可能!只要我拿回阿耘的骨头,就一定能找到办法!把她还给我!”靳绍离怒吼道。
墨知遥看着他,许多念头在心中翻覆。终于,她做出了决定。她抿出一丝笑容,点头道:“好。我成全你!”她抬手扣诀,引动真骸,“霍耘的骨头,还你!”
话音落定,一具骨骸被强行分离了出去。随之带来的,是强烈的昏眩和不可自抑的震颤,连真气都不受控制地流逝。
她缓过气息,将骨骸扔到了靳绍离身前。看着他欣喜若狂地抱起骨骸,她如释重负地叹道:
“呵,百年恩怨,总算结清……靳绍离,如此,我答应霍耘的事便不再作数。而今这新仇,我们好好算一算!”
……
回头再看,那时着实是冲动了。
墨知遥不禁感慨。
失却一副真骸,修为大损,她原该先好好闭关才是。鲁莽战斗,难怪会失去三成的影骨,甚至,丢了记忆……
但寻回这些记忆时,也找回了那时的情绪。盛怒之下,哪有这么多考量?她从来不是个有耐性的,更忍不了一点窝囊。凭是什么境地,都得先顺了自己的气才行。
而她也的确解了气,因为不论怎么算,都是那个被她碎了内丹的人伤得更重。美中不足的是,靳绍离的化骨炼已有小成,替他抵了致命的一击,助他逃离了无葬山。
她没有去追。一来气已消了大半,冷静下来便清楚不能再自伤。二来靳绍离内丹已毁,不过是苟延残喘。于是,她将这个人彻底抛到了脑后,转而去看自己的徒儿。
程柯的伤亦是死局,万幸那百余具荒骨破出了一线生机。
她定能救他。但在那之前,她得先调息回复。这段时间内,她必须确保他体内的离火和荒骨安定,更要确保他留在无葬山。
曾经的他,是为了完成靳绍离的任务才留在这荒山苦地。如今,还有什么理由?
或许,该把他关起来才是——巨大的头骨,刚好能锁住一个人。交错的犬齿,以真气稍加炼化,可灭却离火、控制荒骨。
原该是万无一失的。若不是她低估了自己的伤势……
她这才体会到何为后怕。
这时,常甯的呼喊将她从回忆中拽了出来。
“娘娘!”
墨知遥回神,就见程柯追着李艾丘进了回天阁。想来是她恍惚之际,“定骼”力弱,才让这老头儿躲过了杀招。
一进回天阁,李艾丘立时又有了底气。他一手抵着阁内那巨大的炉鼎,一手取了数枚金丹出来尽数丢入,喝令道:“樊笼!开!”
炉火轰然腾起,金丹光绽,放出了十来只形态各异的怪物来:满背蛮芝的巨蝎、两肋插翅的猛虎、遍身尖刺的恶鼍……皆是见所未见。
怪物嘶吼着扑向程柯,似要将他活活撕碎。
程柯的神智仍未恢复,只是一味操纵离火,麻木迎敌。
墨知遥眉头一皱,飞身上前掸开怪物,揽着程柯退到了阁外。她将人扣在怀里,顺着脊柱打入真气。他低哼了一声,无力地伏倒在她肩头,再次昏睡了过去。
她松了口气,欣然笑了。
落在她颈侧的呼吸,一如记忆中一般滚烫,灼出似曾相识的悸痛。
她收紧了环抱的手臂,轻声嗔他:
“当着为师的面听旁人的令,怎么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