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笑宜经常做梦。这梦多变，有时候醒来眼边一行泪，有时候嘴边有笑，但是醒来后很快时间之内她就会忘记。这使她总有一种恍惚感觉，她使劲回忆，却什么都想不起来。妈妈在旁边迷迷糊糊醒来，问道，妞妞又做梦了吗？快睡，一会儿天明了。

宋笑宜决定在醒来的那五分钟里，趁着记忆还没消散，把梦记下来。她当天放学后走进学校对面的小卖部，准备买一个本子。她想，一定要精心选择一个。

她被一个印着大朵大朵云的本子吸引，当即决定买这个。这时候同班的方觉夏走过来，问她，周末要不要去公园。

她想着赶紧回去，路上还要买妈妈交代的菜。于是她点了点头，问了时间，就说还有事情我要先回去了。

方觉夏好像想说什么，但听她说了这话，欲言又止，默默后撤让出路来，只说到时候不见不散。

付了钱走出门推上自己的自行车，宋笑宜回头发现方觉夏还在看她的背影。她疑惑地歪了歪头，方觉夏笑了笑，挥手跟她再见。

他喜欢我。

宋笑宜骑着车，感受着迎面的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心里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她的脸微微发烫，想到周末的约定，她摸不清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是期待，还是紧张?或许都有。

于是她记下来的第一个梦，是方觉夏。

方觉夏在公园荷塘边站着，回过头，是一个少年人的羞涩的脸。她的心也砰砰直跳，她走近了，看到他手里拿着一封信。还没等看到信的内容，她醒了。妈妈叫她，妞妞，天亮了快起床，一会儿迟到了。妈妈拿着锅铲，嘟囔道，今天怎么睡这么沉。

她趴在床头柜上记下这个梦，想了想，又写下一句，如果要写信，他会写什么呢？

方觉夏一直以来都是担任班长，他做事沉稳，老师很信任，在学生中也很有威信。他的座位在宋笑宜的后侧方，传卷子的时候总能看到他在做题或看书，有时候在和同桌说话，看到宋笑宜回过头，会轻轻笑一下。

宋笑宜做数学题不会时会蹙眉，宋笑宜有时候趴在桌子上睡午觉会流口水，醒来不好意思地擦擦嘴，宋笑宜笑起来有一个酒窝，宋笑宜和同桌说话时候会看着对方的眼睛。

方觉夏在心里积累了很多这样关于宋笑宜的细节。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清楚知道了宋笑宜侧脸的轮廓，有时候在操场上打完球回来，眼前就会浮现这个轮廓。

方觉夏的妈妈是一个设计师，这个夏天过完她就要去美国的杂志社了。她决定带方觉夏去美国。她把这个消息告诉方觉夏的时候，还沉浸在梦想大跨一步升职加薪的喜悦中，没有注意到方觉夏的情绪。

方觉夏回到房间，把做的手工小松鼠收起来，他做了小半年了，那是他准备周末送给宋笑宜的礼物。其实，他也没想好要跟她说什么，他也没想到宋笑宜答应他的邀约这么快。这时候竟然有一种幸好没说出口的感觉，他该如何和她告白呢？还有告别。

告别来的很快。正如这个夏天的蝉鸣渐渐消失。秋天来了。

那个周末宋笑宜感冒了，感冒的原因是她晚上做梦把被子踢掉了床。做的梦是什么呢？是数学考试她没有昨晚，那天她记下第二个梦，并写道，讨厌数学题。

她打电话给方觉夏，是方觉夏妈妈接的电话，明亮的女声问你好请问找谁?

她感冒的声音带着鼻音，不甚清晰，说找方觉夏。请转告方觉夏我生病了，明天没有办法去公园赴约。

方觉夏妈妈说好的，我会转告他。顿了顿，开明的母亲问道你是小夏的女朋友吗？她吓一跳，还好电话不能看到她的脸红。她嗫嚅，不是的，我是他的同班同学。我们要排练校园戏剧节的节目。

方觉夏妈妈说，你们是不是还不知道我们将搬家去美国?等期末考试完，来家里聚会一下吧，就当给小夏送别呢。

她道，好的。祝你们新生活顺利幸福。

她不清楚这是什么感觉。那时候她还年轻。那年她收到一个大尾巴的小松鼠手工摆件，她放到书房的书架上。她没有收到梦中的那封信，于是也不知道本来他想跟她说什么。后来她又做了一个梦。没来得及记下来，因为妈妈惊慌跑来让她穿上外套，奶奶去世了。

那个夏天她尝到离别的滋味，有的好好告别了，有的还没来得及告别。就这样，她感觉自己和青春告了别。

时光像去看奶奶的那趟火车一样轰轰烈烈，她感到漫长，又感觉很快。人群推搡着她往前走，背着娃娃的年轻妈妈，拎着行李箱的年轻人，还有背着背包的中年男人，都在那个站台，所有人都不知道她和爸爸妈妈是去看奶奶，一个离去的人，他们是去告别一个没来得及告别的人。

那个记梦的本子写到这里就没再继续。大团大团的云停留在书柜的第二层。

她往前走，她去往新的城市，她上大学，她上研究生，她上博士。她在不同的城市生活，有三个城市，但每个都不是她的归属。她有次做梦梦到自己坐在云上，不知道飘往哪里。大团的云，让她想起那个记梦的本子。于是博士毕业典礼结束后，她回了趟家。爸爸妈妈把她的书房打扫保存的很干净。她找到那个印着云朵的本子，这些年她很少做梦了，因此无梦可记。她想，或许她应该为自己感到高兴，这说明她无所求，生活充实而幸福。翻开看到那两个梦，恍若隔世。

她看到那个大尾巴小松鼠，时间久了，尾巴有些松动，她刚拿起来尾巴就掉下来，这才察觉有个开关她一直没发现。尾巴中空，里面有一个纸条，她心久违地砰砰跳起来，她迫不及待地打开，上面是一串号码和一句I love you，dear Joy。Joy是宋笑宜中学英语课上给自己起的英文名字，他们互相练口语，她收到的第一句话总是hi Joy。

她手有点抖，不知道过了这么多年号码是否早已为空。

听到电话嘟嘟拨出去的声音，她心跳也越来越快，竟然通了。

一个有些熟悉很是沉稳的男声，hello，this is Jonathan.

她轻声说，你好，我是宋笑宜。

那边有一声急促的呼吸声，半晌，她听到电话里传来那个男声，hi，Joy。你终于给我打来电话，我等了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