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云决明把艾登的车开回了家,自然而然地拿着他的车钥匙打开公寓的大门以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拿走的应该是艾登手上唯一的家钥匙。
没关系,他心想,艾登说他切完蛋糕就回来,这应该要不了多久,等一会好了。
当他第四千五百三十三次点开漆黑的手机屏幕,发觉屏幕上的时间显示是凌晨三点,空空如也的任务栏表示既没有新来电,也没有新信息时,云决明觉得,艾登今晚应该是不会回来了。
他倒没有担忧,艾登是个人高马大,身强力壮的成年男性,又是在自己兄弟会的宿舍里开派对,能出什么事?
只是有点沮丧,有点失望,仅此而已。
他疲倦地站起身,早已趴在他脚边睡着的洛克希惊醒了,摇着尾巴跟在他身后一起上楼。
经过艾登房间时,云决明走进去,调亮了他床头的灯,柔和的光芒霎时照亮了倚靠在墙上的那幅油画:两个男人并肩站在喷泉前,一大一小,当父亲的那个侧脸看着自己的儿子,年幼的男孩则低着头。“Make a wish(许个愿吧)。”云决明轻声念出他放在油画前的卡片上写的话,这既是对艾登说的,也是对画作上的男孩说的。
画家的笔触很温柔,云决明觉得自己恍惚间像在看伊凡·克拉姆斯柯依的画作,尽管这只是纽约某个尚且名不经传的艺术家的作品,但他很好地把握住了云决明在邮件里描述的一切——身后璀璨亮起的灯火朦胧了父子的背影,仿佛捕捉到了梦境将要惊醒前的那一刻,交汇流动的色彩拂过紧握的两只手,紧挨的臂膀,模糊了边界。灿烂星夜与晶莹水珠为他们带上永不会熄灭的皇冠,从他们头顶一直延续到无穷无尽的永夜。一道彩虹在喷泉间若隐若现,每一束光线里似乎都藏着爱,藏着思念。云决明特意找了一位有儿子的画家,“假设这是一幅你会送给自己孩子的礼物,”他认真地在邮件里如此写着,“假设这是你在这个世界上为他留下的唯一一份礼物,那就是我想要的感觉。”
他多希望艾登能在生日这天收到。
但这都不重要了,这是他的生日,自己的感觉并不重要。云决明心想,手指虚虚掠过那个男孩。只要艾登度过了一个愉快的生日,就够了。
他把手机放在枕头边,铃声调到了最大,随即便沉沉睡去。
然而,第二天清早吵醒他的不是迟迟归来的艾登,而是艾莉。
“Ming,我打艾登电话没人接,他起来了吗?”
她清脆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只睡了几个小时的云决明仍然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怎么了?”他睡意迷蒙地问道。
“过一会,我全家人都要过来,给艾登送上迟来的生日惊喜。我本来不该跟他泄露这件事的,但你也知道他自从度假回来以后就一直躲着爷爷,我不知道艾登做好了再次见到他的心理准备没有,如果他还是没想明白的话,我就找个借口,让他们别来了。不过,也许你能劝劝他?艾登最近总是找借口不回家吃饭,奶奶很想他,已经跟我抱怨了好几次了。”
“艾登还没回家……”云决明瞥了一眼自己床脚正打着呼噜的洛克希,只要艾登回来了——不管他是用什么办法进屋的,翻窗户,找管理处,还是有一把备用的钥匙,洛克希都不可能还睡在这儿,早就冲下楼去迎接他了,“我想他应该还在兄弟会宿舍那儿。”
“而你认为——”艾莉拖长了音调,云决明都能想象得到她在电话那头不耐烦地抱着双臂的样子。
“嗯,即便他回来了,多半也是醉醺醺的。我估计你的母亲和祖母应该不会开心见到他那副模样,还是找个借口推掉吧。”
“这样的话,那你可能得过来接我一趟,好把他们给艾登准备的礼物带过去,”艾莉说,“不然,他们还会利用这个作为理由,想要晚上再过来一趟的。”
二十分钟后,打着哈欠的云决明抵达了艾登家。奶奶不容分说,硬是要他留下来吃早饭及午饭,云决明正愁着要怎么拒绝(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站在门口都能闻到从厨房里传来的叉烧包甜香),拎着几个纸袋,从楼上噔噔噔跑下楼的艾莉拯救了他,“Ming还得送我去商场取礼物,”她撒娇地冲着她奶奶说道,云决明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这么乖巧温顺的模样,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人家学习很忙的,好不容易抽出一点时间出来,您就别耽搁他了。”
“明仔学习时间那么忙,你还整天把他当司机使唤?”奶奶不轻不重地责备了一句,但也没再强求了,只是转身进了屋子,不一会便抱着一大堆东西出现了,有好几个里面装的全是她亲手做的点心的玻璃饭盒,一大袋肉粽,各种各样她晒制的干货,以及从法拉盛带回来的一大箱新鲜海鲜。“这都是给你们吃的,”她笑眯眯地说着,语气却有点哀怨,“明仔现在有艾登这个大厨了,都不想念奶奶的手艺了。”
云决明听得愧疚无比,刚想心软答应留下来吃几个叉烧包,艾莉一把挽起他的胳膊就走,总算是解了他的窘境。
“奶奶,再见!”她一边推着云决明,一边头也不回地嚷道,“我可能不会回来吃饭,别煮我的。”
“这就是你的家人给艾登准备的礼物?”云决明把那几个不大的纸袋放进后备箱时,禁不住发问了。他以为,以维尔兰德家族的有钱程度,艾登的生日礼物应该比达力·德思礼的生日礼物还要夸张,来之前,他甚至做好了会在车道上瞧见一辆绑着绸带的玛莎拉蒂或兰博基尼的准备。
“怎么,你以为我们是那种暴发户,恨不得把全世界的奢侈品都堆在孩子身上吗?”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艾莉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砰地关上了后备箱盖子,“就算我的爷爷奶奶想这么做,我妈妈也不会允许的,她是个典型的,不折不扣的中国人,崇尚勤俭持家,严以律己,整天把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挂在嘴边。我就是买个潘多拉的手链,都会被她说上几句。”
云决明倒是蛮欣赏这种价值观的,“那你知道他们都送了些什么吗?”开出艾登家车道时,他随口问道。
“我知道爷爷要等到艾登二十一岁时才会给他送一块好表,所以今年大概就是送他钻石袖口了。妈妈送了一套定制的西装,我帮她包好的,所以我知道。奶奶的话,多半是一串佛珠。我听到她跟法拉盛的一家古董店打电话时特别要对方留意过。”
“你呢?”
“我准备送他一首我自己亲手谱的曲。”她指了指脚边的漂亮的白色小提琴盒,云决明才意识到那里面装的真的是一把小提琴,先前,他还以为那只是一个时尚包包呢,“不然为什么我要跟着你一起走呢。”
“我以为你要我带你去商场取礼物。”
“那只是一个借口而已,”艾莉摇了摇头,“我跟奶奶说艾登今天有橄榄球训练,之后会一直很忙,因此我当然不能说我出门是为了给我哥送礼物,谎言不就不攻自破了吗?再说了,即便我准备的不是这个,我也会跟你一块回去的——不管怎么说,总得有个家人陪他一起过生日,哪怕我是他最不喜欢的那一个。”
“别胡说,”云决明轻声说道,“你实际上是艾登最爱的那一个。”
艾莉没吭声,她飞快地撇过头去,似乎突然对窗外的景色着了迷。云决明觉得有些好笑,但也不去戳破她的羞赧。
“我不知道艾登什么时候会回来,”快开到公寓时,云决明才突然记起来一件事,“你想去买点什么早餐吃吗?我很不会做饭,可能你会吃不下。”
“没事,我自己会做饭。”艾莉平平地开口了。
“你会?”云决明有点儿惊奇,既然艾登是搬出来以后才开始学做饭的,比他小的艾莉怎么可能有机会学会下厨呢?
“嗯。”正常人这时候可能会解释原因,但艾莉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表示肯定。不过,云决明也不是什么喜欢打听别人私事的人,没有继续追问。
回到家以后,已经八点多了。艾登还是没有打来电话,或发来任何一条短信,手机由始至终固执地沉默着。云决明把礼物拿进艾登房间时,甚至不放心地确认了一遍自己是不是不小心把他拉黑了。
也许自己应该主动给他发条短信,提醒艾登他的妹妹来公寓了,云决明心想,但他又马上放弃了这个诱人的念头——一个男人才不会管自己的男性朋友到底回没回家,只有对自己的喜欢的人才会这么患得患失,他告诫着自己,狠下心把手机又塞回了口袋中。既然只是朋友,就要表现出只是朋友的样子。
他把送给艾登的礼物收进衣柜里,又把艾登房间里留的灯关掉,再走下楼的时候,艾莉已经放好了所有奶奶要他带来的食材,正穿着艾登的围裙站在厨房里煮面,云决明凑过去一看,发现她在碗里卧了两个水波蛋,几片菜叶连着面条一起在锅里翻滚,旁边是她翻出的蚝油与盐,倒是一道非常广式的典型早餐了。只是,云决明很难想象艾登的奶奶会教艾莉做这种菜式,以她对孙辈的溺爱程度,艾莉应该连蚝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才对。
“别担心,”可能是因为他盯着看太久了,艾莉忍不住开口了,“我煮的面味道还是可以的——虽然已经有好几年没做了。”
“好几年?”云决明更惊讶了。
“准确来说,十年。”
“你五岁就知道怎么下厨?”
“有什么好惊讶的,我那时候看过大人是怎么用煤气灶的,这又不难。”艾莉若无其事地说道,就仿佛这是一件稀疏平常的事,“不过我那时候还有很多单词不认识,有些食材找到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做,只有鸡蛋面的包装上用非常简单的英语和图片描绘了做法,因此我就学会了煮面条——这又不用切,不用炒,我把烧开的开水倒在锅里,把面条下下去,等煮熟了就把火关上,往里面加蚝油和盐,直接就着锅吃,味道还挺不错的。吃完以后,把锅往洗碗机里一塞就行。”
“而你的母亲,”云决明知道这多半是发生在她父亲去世以后,“就这么让一个五岁的小孩自己给自己煮面条吃?”
“她不知道,难道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就不能给自己做点夜宵吃?”
艾莉用筷子把面条捞起来,夹进碗里,她的动作确实不太熟练,面条好几次都从她手里滑落,云决明不做声地从她手里接过碗,几下便搞定了。
“我知道的五岁小女孩,即便半夜饿了想吃夜宵,也不会想着自己去厨房煮,而是会找自己的爸爸妈妈。”他拌着碗里的面条,说道。
“我很早熟,也很独立,不喜欢麻烦别人。”艾莉冷冰冰地说道,把自己的面条从云决明手上夺了过去。“又不是全世界的五岁小女孩都是你知道的那样。”
云决明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没有急着反驳对方,或者为自己辩解两句。艾莉看起来戒备心很强,但他知道她内心深处是渴望能倾诉这些不幸又痛苦的回忆的,否则也不会将自己学会做饭的年纪‘无意’地透露出来。对于她真正想掩盖的事——比如她大腿上的自残伤疤——艾莉根本提都不会提。
他们在沉默中吃完了早餐。艾莉没说错,她做的面条的确不错,水波蛋的熟度恰到好处,筷子一戳便流出金澄澄的蛋黄,裹在面条上尤为好吃,看来她和艾登都继承了奶奶的厨艺天赋。
饭后,云决明主动把碗洗了,又收拾了厨房。艾莉带着洛克希出门散步去了。为了不让自己把时间都浪费在一次又一次地确认来电与信息上,云决明决定上楼,在自己房间里继续整理受害人侧写——最近,艾登因为橄榄球训练而忙得不可开交,这份工作便完全落在了他肩上
“我给艾登又打了好几次电话,他还是不接。”
冷不丁地,艾莉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吓了云决明一跳,他太专心致志了,都不知道自己忙碌了多久。转过身,他下意识地向墙上的挂钟望去,才发现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额头上略有微汗,把头发全都扎起来的艾莉靠在大开的房门上,把玩着手上还没收起来的狗绳,显然刚刚遛完洛克希回来。
“你说我们要不要直接开车去兄弟会宿舍把他接回来?”
到底是做妹妹的,艾莉极力假装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只是十根差点跟狗绳打成死结的手指暴露了她的关切。
“我可以载你去。”云决明说,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真是搞笑,两个跟艾登算得上是关系最近的两个人却偏要在彼此面前遮掩他们共同的忧虑。他与艾莉大眼瞪大眼,视线在半空中较量了好一会,不会开车的艾莉终究败下阵来,“还是算了,”她嘟囔了一句,语气不屑,“他最讨厌我和他那帮兄弟会的成员来往,如果发现我去了那儿,说不定又要发一通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