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河的五娘是李乘风的邻居,上有四姊妹下有一个兄弟,她行第五,出嫁前还在张家医馆打过几天杂。五娘就嫁在长寿坊,婚后没几日便来医馆找李乘风,在那专诊的偏厅里偷偷问,是不是有什么脏病会让女子在新婚初夜时不落红。李乘风没听过这样的病,又为她细细诊了脉,告诉她一切都安康。但五娘却并没有为自己的安康变得开心一些,忧心忡忡的离开了,谁知才不过几日就跳了河。
李乘风回到医馆,张澄泓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便让她回家休息。李乘风回到家也还是回不过来神,睁着眼愣挺了一夜,次日申时将崔涞的衣袍拿到医馆之后就出了坊,一路直奔扬州城最大的烟花地小迎恩河岸。她七弯八拐问了许久,才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一家南风馆,还未进门就被人一把拽住拖进了附近的暗巷里。
“元娘?你来这里干什么,瞧病?”拉她的人竟是崔涞。
李乘风摇头,“我……”李乘风看着崔涞,“崔郎君来这干什么我就来干什么。”
“什……你怎么能来这种地方?我是公务无法推脱,我……你……你师父知道要骂死你!”崔涞脸颊泛了红,支支吾吾说不清也就懒得再解释,将矛头全部放到李乘风身上,“方才我去你家医馆取衣袍他老人家还跟我说你伤心过度在家卧床,你怎么……你……怎么能来这种地方呢?”崔涞是真生气,也是真没把自己当外人,才见第二面,就对李乘风护犊子似的教训了起来。
“那你能帮帮我吗?”李乘风看着崔涞,眼里没有羞怯之意,平静无波的一双眼,也没有什么其他神情。
“我肯定帮啊,何事你说,我定……”崔涞话还没说完,李乘风踮起脚在他脸上轻轻啄了一下。
戌时,宵禁。小迎恩河畔一家旅舍内,李乘风坐在榻上伸手摸着褥子上的一块血迹,若有所思。崔涞面颊桃红,从身后揽着李乘风,轻声道:“元娘,我不知这世间还有没有你这样的女子,从前没见过,今后估计也不会再有机会见了,你真的太……与世间其他女子都不一样。”崔涞斟酌道,而后又轻轻叹了口气,“我也不知为何,还没见到你时就对你无比好奇,一见到你又觉得我们已经相识了许久……”崔涞将脸埋进李乘风脖子,“我这二十年来未开窍原来是为了等你,既然天赐良缘,我明日便修书回长安禀明家中长辈,尽快向你师父提亲。”
“你忙完公事之后我要跟你回长安吗?”李乘风问。
“我在扬州公干估计要三月有余,我打算先让阿爷和阿娘来一趟扬州,与你师父议好亲事一干细则再看具体怎么筹办。”
“我是说,我与你成亲后,就要住在长安了吗?”李乘风扭头想要看崔涞。
“你不喜欢长安?”崔涞搭着李乘风的肩膀将她转过身来,替她将散乱的发丝拢到耳后,“你放心,你可以将你师父一并接到长安,我知道你是孤儿,你师父就是你的阿爷,你原是荆州人氏,是你师父将你带回养大的,我都知道,见你第一面前我就知道这些了。”崔涞将李乘风揽进怀里,“你这些年吃了这么多苦,往后我一定再不让你过一天苦日子。”
李乘风也抬起双手轻轻揽了揽崔涞,道:“师父不会去长安,我要在他身边尽孝,所以也不会长居长安,长安很好,我以后会去的。”
“什……什么意思?”崔涞放开李乘风看着她,见她一脸平静眼底却带着悲意,面颊绯色褪去,眸子却还含着水光,顿时不知所措起来。
“五娘曾在酒肆跳过舞,她跳河是因为新婚初夜没有落红,她夫君疑她不洁,被婆家强令退了婚。她来找过我两次,给我保证绝对没有干过不干净的事,反复问我她是不是生了什么病。她家境清贫,婆家给的彩礼早已补贴了家中用度亏空,她说她一定是生了什么,有人能瞧出来就好了。”李乘风看向崔涞,“她才十六岁,为什么要因为这种事就不活了呢。”
“元娘……”崔涞有些心疼地看着她。
“这种事可以要一个人的命,但若掌握在我自己手里,它也可以轻若鸿毛。”李乘风看着崔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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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李乘风果真不是一般人。”柏子仁道。
“冒天下之大不韪,确非常人。”陆清止道:“她想看看禁锢七娘的枷锁到底有多重,结果她自己可以轻拿轻放,世人却不行。医者可医病,但医不了世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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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宵禁一解李乘风就跑回了医院,告诉张澄泓昨晚她去小迎恩河畔出诊去了,没赶上宵禁前回来。烟花之地多妇人病,张澄泓没有多言,点了点头。不知是否巧合,当日还真来了一个小迎恩河畔的琴娘来问诊。
医馆偏厅内,前来问诊之人带着斗笠。
“我……我……”斗笠娘子支支吾吾,不好意思开口。
“先报姓名住址,然后说一说症状。”外面下着大雨,李乘风起身替对面的人倒了一杯热饮子,“红枣姜糖饮,衣衫都湿了,喝点热汤缓一缓吧。”
斗笠娘子端起饮子,也没摘下自己的斗笠,将杯子拿到斗笠内小小喝了两口,然后放下饮子小声道:“我叫何四妹,住在南水坊猫儿巷,平日在小迎恩河畔给人弹琴,也……接一接客,近日接客总是……总是疼的慌,担心是不是染什么病了,听闻元娘这里有妇人专诊才特地跑来,元娘不会嫌弃吧?”
李乘风没有多言,不知想到什么,问道:“可是头回接客?”
斗笠娘子愣了愣,摇了摇头,“都几年了,唉……这口饭也吃不了几年了,想着多赚一点,心急就接了些……算了不说那些腌臜事,结果最近每次接客都疼的不行……”
“只是接客的时候疼,还是平日里也疼。”
“平日疼的不厉害。”
“你自己有注意到有什么异味吗?”
“有,挺不好闻的,我整日洗还用香薰,就怕影响了接客被克扣薪钱。”
李乘风点头,继续问诊了一些细节,又细细把脉,然后开了药方嘱咐了一些注意事项,送走了斗笠娘子。
李乘风没让崔涞修书回长安,她不愿意嫁,他便不能强娶,他被迫变成了占人便宜的浪荡子,李乘风却说两厢情愿的事没有便不便宜。李乘风近期在医馆的日子越来越少,多数时间都在小迎恩河畔一带徘徊,张澄泓为此训斥过她几回,还被关在家禁足过几日,要不是嫂嫂来给她偷偷开门,她怕还要被迫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上许久。她同张澄泓解释自己是为了治病救人,关于妇人病症病因病例的文字写了一卷又一卷,张澄泓看了也再说不出什么来。
小迎恩河畔有人匿名送来好些粮米布绢堆在医馆门前,张澄泓半是欣慰半是焦心。元娘待字闺中,风言风语整日往他这个师父耳朵里传,以后婚事该怎么办。
“你跟长安来的那个崔郎君最近走的挺近?”医馆今日没几个人,张澄泓给店里的学徒药工们放了假,和李乘风一起整理药材。
“说得上话,他来扬州公干,带他去游玩过一两回。”李乘风一边接过师父递过来的药材放到对应的抽屉一边道。
“大市里钱记鱼脍的店主跟我说,看你俩去过两次,还挺亲近。”
“钱店主许是认错了人,我同崔郎君交情一般。”李乘风道。
张澄泓放下手里的药材,叹了口气,“元元啊,你大可不必担心嫁到长安我在扬州没人照顾,长安是个好地方,你得去更大的天地。”
“师父,我同他交情真的一般,只是那日七娘跳水他借了我一件衣袍,感念此事不好推脱才答应带他出去游玩,我还不想嫁人,你不要再逼我啦。”
荷花谢闭,满池莲蓬,两个月之后又迎来了扬州的火柿节,柿子树成排种在鱼塘水道两岸,九月末游船水道,火柿碧波,曲径通幽。彼时扬州罗城官驿内,李乘风穿戴完毕,站在窗前看着扬州城的袅袅火柿出神。
“原来这种事当真可以寻到快乐的。”李乘风道,“她们没有骗我。”
“什么事……哦……元元你与我,与我原来是只有……只有……”崔涞反应过来李乘风所谓何事后慌得六神无主,又涨红了脸。
“不是。”李乘风转过身来轻轻笑了笑,道:“我的意思是,良辰美景没有一纸婚书也还是美景,不会变成吃人的噩梦。”李乘风走到桌边从药箱里拿出叠黄麻纸来递给崔涞,“给你看样东西。”
崔涞接过去仔细翻看了半晌,上面是一些关于妇女病症的描述和推断用药,有些病例旁边批注了典籍原文,然后她对原文又重新做了勾红订正和补充。他看不太懂,一些词汇还让面色发红,但他依旧露出了赞赏之色,将折叠纸整理好郑重交还给李乘风,“这都是你这段日子天天跑小迎恩河畔整理出来的?”
李乘风点头,将黄麻纸装回药箱,“前辈有所成,但多粗略不足,我想进一步完善对于妇人杂病的探究整合,不过这也不是件简单的事,还需要时间和更多病例。”
“那些女子什么都愿意同你说?”
“一开始也是不愿意的,但我看诊不要钱还能将她们的病看好,再传开就不一样了,再后来我发现其实她们很心善的。如果我能整理成册为后世捐德,那也有她们的一份功劳。”
“元元,你能行常人所不能行之事,日后定能成常人所不能成之功。”崔涞望着李乘风,“元元,我要走了。”
“什么时候?”李乘风看着崔涞,也有些反应不及。
“下月初五。”
李乘风愣了愣,点头道:“我去送你,做几个药香囊给你带着吧,希望你往后万事胜意。”
“你以后呢?”
“继续看病治人,争取早日把这册书整理出来。我原以为我足够聪明,但此道越往下走越觉不易,未解之题太多,世道予以的禁锢也太多,也许毕生钻研也不够。”
“元元,你……”崔涞站在李乘风身后,望着她道:“你有喜欢过我吗?”
李乘风点头,“自然喜欢,此时也还喜欢。”
“那你跟我走好不好?若你师父实在不愿,你家中还有嫂嫂,我们在长安住一段时间,你可以回来陪他一段时间。”
“阿涞,有一天我一定会去长安,但不是现在。”李乘风看着崔涞,认真道:“你也有你自己的广阔天地,有你自己的前程,你的前程在长安,我在扬州的路也还没有走完,往后我们都会一帆风顺的。”
崔涞不再言语,那晚离开的时候崔涞将李乘风送到了医馆门口,对李乘风行了个郑重的长揖,笑道:“乘风而上,直看山河,李乘风,我在长安等你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