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二月春风至,扬州河畔的柳树都抽出了嫩芽。信使在宵禁将将解除的清晨踏着寒凉敲开柏府的大门,芥子苑的管事老庄此刻又成了柏府的门子,开门接过信使递进来的信封,同信使道谢后,他立即将这封信送去给了绿沉。
信是大壮从锦官城蜀郡写来的,篇幅很是短小,许是不知该说些什么,为了凑满整页字甚至还摘抄了一首诗。柏子仁拿着信纸左看右看,发现这丫头心细了些,话虽说的不多,用的却是蜀郡盛产的竹纸,信纸似乎还带着益州的雾气。
锦江近西烟水绿,新雨山头荔枝熟,万里桥边多酒家,游人爱向谁家宿。到蜀郡已有半月,这里很好,老龙一路倒买倒卖赚到些钱,不过还是舍不得花。他与我诸事顺利一切都好,只是我每晚需习心法以顺经脉,初时颇感烦躁,周身大穴有痛感,现已运行通畅,勿念,再次拜谢陆神君。另此地吃食滋味颇丰,与百年前我们暂居时又有不同,笋子烧鸡、米汤煮冬寒菜、凉面、各类鱼酒更是数不胜数。此地还有一饮名老鹰茶,滋味厚实先涩后甘,值得一品。
柏子仁将信纸收进自己戒指里,在屋里走了几个来回,最终停在窗前。绿沉问他是否要回信,他笑道:“可能早就不在蜀郡了,放着须弥界里的传信铭文不用,偏用这人间的信使来传,能不能收到全凭缘分,起先我还能收到老龙从须弥界里传来的信,现在老龙的信也没了,这丫头片子。”
绿沉又问需不需要看一下大壮现在在哪里,柏子仁摇了摇头,“我曾在天界见过那心法运作,倒反常理克制本性没有那般轻易,她信上对这事只轻描淡写了寥寥几字,想必遇到了诸多不容易。不过她既然执意要淌这条路,那就由她自己淌去吧,我一直在这里。”
故人皆是梦,往事更如风。转眼便又是三年,扬州罗城怀安坊的张氏医馆拓宽了铺面,医馆的两个学徒正式成了坐堂医人,李乘风允许过来张氏医馆学成的医徒以后可选择出去自立门户,不少人将孩子送过来,李乘风从里面选了三个出来带在医馆。
张家父子的丧期已过,李乘风托媒人给嫂嫂丽娘张罗了新人家。丽娘最终嫁了个榨油坊计相,计相晚婚,上一任夫人死在了难产上,留下幼子无人照料。丽娘与张修远的两个孩子已经十一岁了,她们舍不得姑姑,又想跟着亲娘,榨油坊计相不介意,李乘风便劝丽娘带走了孩子。
不大的张家院子只剩下李乘风和两个老仆,她将三年前在牢中莫名获得的医书翻看的滚瓜烂熟,从第一次有些颤抖地使用小刀切开痈疽病人的皮肤,到后面越来越纯熟,她的医道在三十岁后又一次迈向了新的天地生涯。
柏子仁这几年花了颇多心思在因果眼上,从前五百年荒废的光阴全并在近几年来用功了,闲来无事喝花酒的时间几乎都在打磨这个法器。最近却不知为何突然兴起,想去趟外海的呦呦州,说探望一位故人。
呦呦州是一个与涂山有些相似的地方,比涂山还要大上许多,是各类妖族大量聚集栖息地之一,现今的妖王是一只九色鹿。曾经柏子仁的父母在逃亡到莲花秘境以前应该就生活在这里,这是老族长从他们身上佩戴的五色石推断出来的。老族长说五色石具有生长和治愈的能力,只是鲜有外人知道其如何使用。后来柏子仁在溟渊巨石下面找到奄奄一息的花钰儿,举目无望时他想到了老族长曾经说到过的呦呦州,于是带着父母曾经佩戴过的五色石遍寻此地,最终呦呦州的妖王给了他那本炼魂禁术。
出发前陆清止想要再看看李乘风,张氏医馆已经扩建完成,远远就能看见医馆里井井有序。柏子仁和陆清止一前一后走进医馆,一个十来岁摸样的孩童过来为他们引路,寻问他们是要看诊还是抓药。柏子仁笑着道:“我们来找元娘。”
“师父很忙的,你们要做什么,我们医馆其他人都很厉害。”孩童停在他们面前,看着他们。
“我们来送东西。”柏子仁指了指身旁的陆清止,陆清止手上提着一个篮子,用粗布巾盖着,柏子仁走过去解开布巾,道:“我们自己种了一些药材,今年收成不错,听说你们医馆救济有方,想送一些给你们医馆,今日提了些过来先给你师父掌掌眼,你瞧如何,能见一见你师父吗?”
孩童看了看他二人,又看了看陆清止手上提着的篮子,有模有样作了一揖,道:“劳烦两位郎君这边稍坐,我这就去叫一叫师父。”说完一溜烟朝偏厅跑了去。
李乘风不一会儿就跟着孩童走出来,柏子仁和陆清止站起身,李乘风看着他俩却露出茫然的神色来,“不知二位郎君是?”说罢她还仔细看了看陆清止。
“元娘不认识我们。”柏子仁看着李乘风和蔼道:“我二人是扬州城的闲散商人,平日喜欢种花弄草,今年种了些草药,看成色不错便想找些医馆捐赠了,久闻元娘医术了得,定不会辜负我们这一年的栽培,你看看?”柏子仁将陆清止脚边的篮子递过去。
李乘风接过篮子翻看了一下,里面是一些已经炮制好的玄参、丹参、白芍、川芎和黄芪,“这些药材成色都很好,但不是扬州此地能全部种植出来的,而且炮制药材有不同工艺,时节也不尽相同,这应该是二位自己花钱采买的吧,二位是药商?我此前从未见过二位呢。”有人赠药李乘风自然高兴,但若舍本逐末倒也大可不必了。
“哈哈,元娘没见过我们,可听过浊水河畔的柏府,可从柏府的庄厚那里买过药材?”柏子仁笑道,“我是庄厚的东家柏子仁,这位是陆清止。”
李乘风了然,抱歉道:“不知是柏府郎君,元娘失礼了。庄计相的药材质佳价低,是医馆们都愿相交的良商,只是可惜量少,每回想多要也没有。”
“实不相瞒,我们要离开扬州了,府上近期都在变卖。今日送药是次,如果只为送药庄厚就可以代之,主要还是为了拜见一下元娘,也叫元娘清楚我们的心意。”
“郎君有心,这都是些我馆惯常使用的多的妇女用药,多谢二位高义。”
“那药材今日之内就会送到,听闻你们医馆诊费一直不高,还时常开设义诊,往后这也算是我们蹭一蹭医馆的福报了。”
李乘风笑着拜谢:“既如此元娘便不再推辞了,多谢二位。”
李乘风送柏子仁和陆清止离开,行至门口,李乘风突然又开口将他们叫住:“二位郎君留步。”
柏子仁和陆清止转身看向站在门口的李乘风,她今年三十有一了,没有成家,但神情间没有寂寥的模样,眼角挂了一丝细纹,反倒平添了几分风采。她看着陆清止,道:“这位陆郎君总瞧着有些眼熟,却不是我诊过的病人,元娘还是想失礼多问一句,我们是否在哪里见过?”
柏子仁看了眼陆清止低头笑起来,陆清止道:“我勉强算得行医之人,许是这个原因,我看元娘也觉得有几分亲近。听闻娘子博极医源,精勤不倦,见彼苦恼若己有之,希望元娘今后普救含灵之苦,彰显大医精诚。”(出自孙思邈大医精诚)
李乘风有些钲愣,看着陆清止久久未言,身后的小学徒叫了声师父,李乘风才回过神来,对陆清止行了一个长揖,郑重道:“元娘万不敢担此抬举,定倾毕生精力为此一道,立身立命立德,不负所托。”
陆清止颔首还礼,与柏子仁离开医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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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你给李乘风那本《痈疽异方》哪来的,不会是你自己写的吧?”柏子仁与陆清止走在扬州大市街头,柏子仁突然问道。
“自然是我自己写的,许久前就写下了,也算是机缘到了。”
“那你说李乘风算不算你徒弟?”
陆清止未置可否,只道:“那书也并非全是我原作,我也曾到人界四方云游,颇受到些启发,我算不得他师父,她不过是站在众多前辈的肩膀上。”陆清止看向柏子仁,道:“从前总觉得凡人瞧着力弱,实则却心存强悍之力。为何凡人明明转瞬即逝,四界六道妖精鬼怪却要处处效仿之,我现在明白一些了,他们中总有人虽死犹生,天界崇尚的大道不也正是如此么。”
柏子仁闻言笑道:“神君,我觉得你离回天界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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呦呦州与人界的结界所在地与涂山结界不算太远,在外海之上相隔千里之内。呦呦州很大,聚居妖族甚多,但还是要以鹿妖一族数量最广,最为繁盛。鹿妖一族崇尚杏花,在呦呦州鹿族聚居地的百鸣山上就有一棵巨大的杏树,随着时令花开花落。呦呦州时令几乎没有规律,有时秋长夏短,有时又几乎没有冬天,若碰上一个春天很长的时节,百鸣山满山的杏花将是最为震撼的景色。
此时陆清止和柏子仁就站在这满山杏花下,身边的绿沉也不禁注目,而白薇早已看迷了眼,张开双臂做出拥抱的动作。
呦呦州的妖王宫比涂山逍遥的狐狸洞气派了不止一点半点,坐落百鸣山半个山顶,被漫山杏花佣簇,雕梁画栋,错落有致,高耸入云。妖王宫最高的那一座楼新近从人界得来个名字,叫做花萼楼,若站在花萼楼顶阁眺望呦呦州,还能看见一个甚为有趣的别样景色。
绿沉带着白薇在顶阁扶栏眺望,遍野布满叫人大开眼界的人界建筑,风格迥异,横跨不同朝代与地域,索群而居,她们也伸着手指点江山,寻摸着适合安放自家宅子的地处。柏子仁说绝大部分妖族尚人,呦呦州在妖王栖碧山的治理下更是亲近人族,不少妖类在获得去人界的机会后都会从人界带所宅子回来,如此竟形成了一种习俗。于是这次过来他们也入乡随俗,将扬州的柏府整个搬了过来。
妖王本人与这大殿一样,给人压迫感极强。他的眸子五光十色,叫人不敢多看,好像多看几眼就会陷入迷乱。
“栖王陛下,没见竹将军呢?”柏子仁扫了一圈空旷的大殿,问道。
“他去下妖寨那边参加水龙节了,你们感兴趣也可以去玩一玩。”栖碧山似乎有些头痛,皱着眉揉着自己的额角。
柏子仁看了眼陆清止,对栖碧山道:“栖王身体不舒服?刚好我们神君擅疗愈术,要不让我们神君给看看?”
栖碧山挥了挥手,调正了自己的坐姿,“不敢劳烦神君,老毛病了,不打紧。”
陆清止冲栖碧山颔了颔首。
“你费心劳力这么多年终于把妹妹治好,怎么过来还人情的也还是你自己,你那妹妹竟金贵的连本王也看不得?”栖碧山笑道。
“哈哈哈栖王恕罪,我那不听话的妹妹现今在哪连我也不知,伤一好就跑了,她要选择做个凡人我就由她去了。”
“哦?”栖碧山听见这话露出几分意外的神色,对柏子仁道:“你这个兄长倒是洒脱,这么大的事说放就放,小孩子懂什么,将来后悔怎么办。”
柏子仁笑了笑,“悔又有悔的办法,顺遂也罢吃苦也罢,左右是她自己的人生,她自己做主便好。”
栖碧山不知想到什么,神色有些飘忽,沉吟着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柏子仁与陆清止拜见完妖王,绿沉和白薇也选好了放置宅子的地方,柏子仁和陆清止寻了过去,宅子放在河边,与扬州的方位相似,只是呦呦州没有柳树,河畔全是萋萋芳草。
“你当年许了他什么人情现在专门来还?”陆清止问柏子仁,二人坐在院内,身边一应陈设不变,要不是天空满布异色霞光,几乎还会以为自己身在扬州。
“他一代妖王还有什么是需要我专门做的,不过是看在我父母曾今从呦呦州出去,帮了我这个小忙。”柏子仁手里拿着着个奇形怪状的瓜啃的津津有味,“我当时说既然他什么也不缺,就答应他一件事,如果需要我的时候就跟我说。”
“最近他找你了?”
“他记不记得还另说呢,大壮好了我总得亲自来告诉他这个消息才像话。”柏子仁掏出因果眼来在手中颠了颠,“而且这玩意儿似乎也在把我往这里指引,可能这里有工需要开。”
陆清止点了点头。
“倒是竹喧,又一个人出远门去游玩……”柏子仁若有所思,看了眼陆清止,又看了眼自己手里的瓜,从另一头没啃过的地方掰了一截下来递过去,“这瓜口感不错你尝尝,上回不是突然闻着味儿了么,试试,万一突然也有味觉了。”
陆清止接过去咬了一口,低头笑了笑。
“如何?”
“挺脆。”
柏子仁嗐了一声,也跟着笑起来。
“竹喧和栖碧山是什么关系,眷侣?”
柏子仁道:“这个就说来话长了,这俩人相识于微,当年魔族刚降,呦呦州内乱不断,竹喧跟着栖碧山一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为了栖碧山的这个王座可谓是立下了不世之功。”
“君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