崂山一共六座山峰,主峰最为宽阔,朝露峰最为高耸,另四座山峰,则是各自取名“东南西北”峰,对应着它们的方位。
洗髓池就坐落于朝露峰半山腰上,环着青松,露天而栖。
接到君九成邀约的人数众多,哪怕是末尾的丙字座客人,都有不少应约前去。在场这四十多位宾客,说是泡温泉,但真正的洗髓池还藏在青松树后,仅八尺宽的大小,容量极少。
温晓按照童子指引,一路走向末尾席位。他见一道细水流从群山深处引出,源源流水淌过宴桌前的空地,这便算是沾了一分“洗髓”之名。
一边一位二十多的散修打量了温晓几眼,眸子闪过惊艳,但想起自己参与宴席的目的后,又有些失望地低下头和同伴轻声交谈。
“我还以为君少爷会邀请玄天宗的人参加呢,谁知等到现在也没有,怕是不来了。”
身边同伴不嫌事大接过话:“你还玄天宗啊,你难道不知道君家跟他们起了冲突吗?听说那些中州来的人还把罗仙镜偷走了。”
散修一愣,也顾不上周边还有其余宾客,惊愕追问:“他们中州要什么宝物没有,何苦惦记下九重的?这未免欺人太甚!”
“那你能怎么办?冲去中州找他们算账?怕是还没到通道就被赶出来受天雷劈死了。”
散修及周边的人也是叹了口气。
“下九重修真本就困难,灵气匮乏资源稀少,中州为了不让下九重出个高阶修士,更是将天劫都充作封印押往他处,现在还要继续折腾这些仅有的宝物。我们这些散修,真是彻底没法。”
留言传遍亭子,连刚落座的温晓都听了一耳朵。
大伙叹息着,又在君九成姗姗来迟的爽朗笑声里收拢心情,将希翼投向了君家这个古老的修真世家。
他们这些散修,要么去邬衡投奔王府,要么去垣北依附裴氏,要么去投靠各国皇室,要么,就仰仗崂山君家。
不然,怕是直至死的那一刻都难以突破筑基大圆满,更遑论寻找门路去中州渡金丹劫。
宴席无趣,君九成不是坐在高位和众人说着场面话,便是与前桌的几位青年男子相谈甚欢,又或者与蹭到身边的舞女调笑着,完全遗忘那些坐在后排的宾客。
宴席虽也算得上热闹,但温晓周边甚是安静,坐在后边的皆是些平凡的家族子弟,彼此间也看不上对方,只一心想与君家搞好关系。
等宴到末尾,最后呈上一杯甜酒,说是由洗髓池池水酿就,甚是珍贵。
君九成作为东道主,亲自端着杯子从前边一杯杯地敬来客们,到温晓身前时,面上红晕,已有三分醉意。
“听闻谢兄大病初愈,我便擅自做主邀请谢兄来参加今日宴席,希望你能玩得尽兴。”君九成与温晓轻轻碰杯,他却没离去,微微伏着身子与温晓距离很近,笑眯眯地,像是关系极好。
“能被阁下惦念是我的荣幸。”
“是吗。”
君九成双目诡谲,意味深长笑着,又扬扬手中杯子,刻意与温晓凑得更近,几乎贴在他耳边说道:“谢兄想见识一下真正的洗髓池吗?”
温晓自小便很少和他人凑得如此之近,哪怕是和谢夫人也极少。他生来便不喜旁人触碰,现在更是硬生生压着自己眉眼,唯恐泄露一丝真实嫌恶。
温晓不着痕迹向后退一步。
“自然是想的,君家洗髓池名扬天下。不过君兄这是何意?我们现在不是见到洗髓池水了吗?”
“哈哈哈。”
君九成开怀大笑。
“这个当然算不上真正的洗髓池水。洗髓池可是能生骨塑形的,多少人爬上天梯想要分一杯洗髓池水?
“我看谢兄与我甚是投缘,不如这样,谢兄一会儿暂且留下,我领你去见识见识何为脱胎换骨,往后修真飞升,自然简单。”
他笑得诡异,引得温晓心里发虚。
总觉得对方脑子不正常。
温晓又退了一步。
他这些日子听惯了类似的话,就连风合景都跟他提过一次。可他早说过,他对修真不抱期望。
不过君九成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哪怕温晓潜意识里疯狂提示要他远离这人,眼下也只能想着先应下再随机应变。
他不愿意现在就得罪君九成,他还需要在君家,完完整整参加完请仙宴。
温晓故作欣喜:“那便有劳阁下了。”
“好说,好说。”
君九成缓缓站直身子,眉眼迷离勾着抹笑,台上舞女缓缓退去,君九成也准备与下一人唠上一唠。
就在此时,在亭外候着的几名童子匆匆走上亭中,往君九成的方向走来。他们步伐已是极快,然而头顶青松上,几道御剑的身影略过烈日,还是先一步降落在宴首之位。
灵剑下来五六人,为首的是个白衫少女,圆脸杏眸,瞧着极为乖巧和善,她周边拥着三位相貌不错年纪相仿的男子,另一面戴轻纱的女子走在少女左侧偏后的位置。
队伍最末坠着一个黑衣黑发的少年,青松低处的枝叶拂过他头顶,他打了个哈欠,缓慢撇开,从碎叶中夺回了自己发丝。
君九成见到他们,笑意顿时僵在嘴角,宛如死鱼般眼睛发直。
来者正是君家的贵客,那个被君家上下怀疑肆意夺取罗仙镜的,甲字座玄天宗弟子。
也是先前这些散修期盼遇上的人,他们指头缝随意漏下一些好处,就能让散修们为之疯狂。
温晓刚刚坐下,周边又起了比君九成来时更大的喧哗,他一抬头,就看到站在显眼位置那几人。
虽只有六七日未见,但总觉也过了许久,少年依旧拔群,格外惹眼,令人一眼便看到他,仿佛他们相交甚笃,从未离别。
温晓有些晃神。
他先前听青诀和君九成的意思,还以为玄天宗与君家闹僵了,这请仙宴也不来了。
他曾暗自责怪那人的食言。
却不想,还能在这种时候遇到他们。
崂山的天空晴朗空旷,白云丝丝,正是明媚好时节。
风合景也是看到了温晓,眉眼一弯便是莞尔一笑。
他越过几位师兄师姐,往温晓这最角落的位置走去。
路走到一半,一个比他高的青年立在自己身前,将后边的温晓遮挡得严严实实。
风合景挑眉去看,这人他知道,是君九成。
那个在中州以巴结大宗门出名的君九成,徒有虚表,天赋却全靠君家推积。
君九成咧着假笑,他不认识风合景,只能问白巧儿:“前段时间几位来到崂山时,恰巧君家有些忙碌、招待不周了。现在阁下回来了,不如我通知君家上下,今晚为大家补办个接风宴?”
他本想从风合景身边走过,去到白巧儿的身边。但也不知道眼前这束着黑色长尾的少年是怎么想的,他一动,这人也跟着挪动,恰好挡在他身前,偏生面上也带着真切笑意,要不是眸子明亮,君九成都要以为这人是个傻子、看不懂眼色了。
君九成难得的有些黑脸。
玄天宗的人果然都不正常。
但想了想前几日母亲的话,君九成还是决定先忍声吞气,等这群人后边落到自己手上,还不是任他所为?
白巧儿上前几步,站在风合景身侧。
“君少言重了。君家氛围很好,但因我等有要事在身,才不得不擅自离去,还望君少帮我为君家主说声不是。”
君九成见白巧儿说话还算好听,这才憋了憋气,暂且把这段时间的是非弯绕放到一边,和她你来我往好一段客气话。
与温晓和白巧儿曾经的客套场景一模一样。
风合景却不知什么时候绕过滔滔不绝的君九成,走到温晓身边,他故作开朗,眉眼里却半是缱绻半是灼热,“好久不见,谢兄。”
温晓瞧了眼还在套词的白巧儿,又看着抬眸笑得灿烂的风合景,嘴角也不自觉勾起。
“嗯,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这可不快。”
风合景小声抱怨。
他凑近了温晓,趁着亭子里其他人的视线都集中在白巧儿君九成身上,放肆般和温晓咬耳朵:“我和沉朦师姐之前不是也得到天落葵前辈的礼物嘛,然后沉朦师姐正好有所感悟要升阶,我们就手忙脚乱选适合闭关的地方。
“这君家人流混乱不适合闭关,后面我想起来我也能进出罗仙镜,于是我们就去那里给沉朦师姐护法,在那儿待了好长时间,无聊透了。”
“小声些!”
温晓在风合景说到“天落葵”三个字时就紧张起来,最后那个“罗仙镜”一出,更是起了直接捂住风合景嘴巴的念头。
“怎么了?”
温晓看着君九成背影,停顿片刻,面色如常说道:“回头再跟你细说。”
“好。”
风合景嘴角上扬应得飞快。
周边宾客众多,不管是那些先前埋怨的散修,还是些家族弟子,均围上君九成与白巧儿,一时之间四周皆是虚词,宛若众星拱月,轻易便让这场宴席攀上高潮,也令被人群挤压至一边的君九成,脸色难以遏制又黑了一层。
风合景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他刚安静一会儿,又去瞅温晓。
温晓被他看得莫名其妙。
风合景悄悄贴近他,指尖还搭在温晓衣袖边手腕处,他的手今天倒是暖和,看来伤口是彻底好了。
“你们在这亭子里做什么?”
“君家少爷邀我们来看洗髓池。”
风合景“哦”了一声,又安分一阵。
待君九成客气地邀白巧儿等人落座,亭子里几个准备离去的宾客见到君九成如此模样,也是落回座位,继续先前的宴席。
风合景直接坐在温晓身旁的空位上,他端详着温晓拎着茶壶给他倒茶水时的手,哪怕触碰过无数遍,但也会惊叹温晓那手腕骨节分明,如玉莹润,无暇漂亮。
跟温晓的脸一样,一看便是柔风细雨里推出来的宝物。
风合景又磨磨蹭蹭靠近温晓,似不经意般问他:“我来的时候好像看到君九成在找你聊天,你们在聊什么啊?”
“他问我要不要去见识真正的洗髓池水。”温晓边说着,边看着桌前流过的细小水流很轻地冷笑一声。
“他多半别有所图。”
“肯定是。”风合景煞有其事点点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温晓觉得风合景这股为他站队的模样有些好玩,不由翘起嘴角。
说来也可笑,在风合景来之前温晓对上君九成还是有些惶恐的,一度掩盖他与玄天宗弟子的熟络,害怕罗仙镜一事败露。
但当风合景站到他身前后,温晓却莫名觉得君九成也不过如此,无论是修为、外貌、品行,都只寻常水平。
更没什么可怕的。
就好像有风合景站在他身后为他撑腰般,先前的惊慌一扫而空。
可当初温晓只当风合景是个心灵脆弱需要多加照顾的晚辈、朋友,却没想到这一路反被照顾的、被救了几次性命的,倒是他自己。
“谢兄。”
风合景拉了拉温晓衣袖。
“嗯?”
温晓笑吟吟看他。
“君九成不是好人。”
风合景压低声音,他十分喜爱凑近与人交谈,今天更是如此。
风合景的发丝都快扫到温晓面上,有些痒意,但温晓没躲。
两人几乎是眼睛对着眼睛,眉眼里一片纯粹与炽热。
“他在中州风评极差。听说这人特别虚伪,自以为是、不思进取还整日寻欢作乐。”
温晓从眼前这人如秋水月色般的眼眸里见到自己明晃晃的倒影。少年与他挨得近,那滚烫直率的视线夹杂着清浅气息尽数打在他身上,似烈火焚烧。
这可不对劲。
温晓撇过头暗暗咬了一口自己内侧唇肉。
“他肯定居心叵测。”
风合景放软了声音。
“你别搭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