麓院是皇家专门笼络世家大族、重臣权臣的地界,让皇子、皇女同大臣的孩子一起学习生活,给足了大臣面子。当然,这些所谓的“皇子”享有某些“特权”,譬如像三皇子成潇的来无影去无踪。麓院今日因为许沉裕热闹得很,八卦已经从“许沉裕是个绝世美男子”成为“许沉裕是因为某个权臣以龙阳逼迫,才不得不出世教学”这样怪异难料的世坊传闻。
当然,人们总是喜欢美丽。但是,当他们发现这种美丽在自己驾驭能力之外,他们就会不由自主地恶意丑化这种美丽。譬如,隔壁李家小姐美丽优雅,待字闺中这样的说书往往不受喜爱。可若是尊贵优雅的李小姐被一名狂徒抢夺了去,那说书的茶馆就会水泄不通。
人们的恶趣味虽然不足矣讨厌,但很烦人。
今日热闹,不仅在麓院和坊间,更在朝堂。晨钟铿锵,虞皓今日上朝的时候只觉得右眼皮老跳,提前将茶水、早膳,陛下的龙袍、软靴、软枕一个一个检查了三四遍,才喘了口气。直到上朝,他才明白自己跳动的右眼皮源于什么,唐沐璟唐大人未得召,竟然私自回来了。回来也就回来吧,竟然还满身甲冑,一身鲜血腥臭,风尘仆仆地样子站在了大殿中。
一众大臣不敢接近唐沐璟,只敢抱团低声询问。直到宰相一身紫袍进来,大家纷纷看到了救世主一般,拥了过去。“王大人,快请。”“王大人,风雪交加,今日辛苦了。”最后祝升眼睛一横,利用多年胡吃海喝的庞大身躯,挤进了人堆里:“大人,看前面。”大家纷纷噤声,瞧着眼前宰相大人王洛衡的意思,就像水手依赖着风帆一样。
王洛衡身材威武,双鬓斑白,双目如炬,皱纹爬满眼梢,两侧脸颊已经有了些许黑斑,仍不减雷厉风行的武将风范。顺着群臣的衣袍让开,王洛衡看到了眼前的金色,唐沐璟回来了。他主动向前迎过去,关心地说:“守林,可是边关有什么大事,你怎么未经传召,就私自回来了?”过了会儿,他一副老糊涂忽然想起来什么的表情,哈哈笑了声,说道:“前两日,在城门口听见了一桩趣事,说你救了一个姑娘。如今回来,不会是思慕人家,等不及了?”
以礼部侍郎祝升和重回中书的陆弘文为代表,纷纷笑起来。不过祝升因为身体宽胖,笑起来像个肥猪,有些搞笑。陆弘文挂着笑,只抿着嘴,小幅度的抖了抖胡须,就算作罢。他瞟了眼在大殿后面,太子的蟒袍若隐若现。成乾抬手,象征身份的金色袖口和扳指伸出来,他低声对着身边的人说:“阿姐,你会站在我身边的吧?”
阴影里,看不清昭华似笑非笑的表情,两人明明都是上佻的眼睛,成乾就比较沉稳大气,昭华就给人神秘莫测的妖媚感。她只抬起手,放进了弟弟的手掌间,浓浓的薄荷气息熏得成乾不易察觉地皱了皱鼻子。望着这位好弟弟,她眯起眼睛,轻声说:“自然,我和父皇一样爱你。”自己已经将唐沐璟胜仗连连的消息转达给了父皇,如今唐沐璟回来,虽然在意料之外,他本人却如瓮中之鳖。
他曾经差点从陆弘文,查到了自己,毁了自己辛苦搭建的梵音楼。又在此刻抢夺自己与大辽对战的功绩,让自己这个太子里外不是人,如今正是一箭双雕的时刻。让父皇不再信任昭华,弄死唐沐璟。他的眼神里,闪过锐利的杀意。
梁帝也不是瞎子,虽然隔着厚厚的珠帘,他也明确地看到了那一抹金色的挺拔身躯。某一刻,他还以为是唐沐璟的父亲,唐崇瑛年轻的时候,英姿挺拔,一副睥睨天下,俯仰生姿的态度。“咳咳”,梁帝咳嗽了两声,空气中确实有一股浓稠的血腥味,掩饰自己的恍神,沉重的呼吸变的冗长,道:“守林,你怎么回来了?”
唐沐璟也不推辞,走到前面,“砰”得一声跪下,腰杆挺得直直的,说道:"陛下,臣与大辽太子耶律左鹿、大将砷炙会战于大庆府,激战十五日,血染黄沙。耶律左鹿亲率五千铁浮屠精锐压境,我军与敌隔老哈河对峙,浊浪滔天,浮桥尽毁,残骸随湍流沉浮。十五日间,大小三十六战,尸骸塞川,河水尽赤。臣麾下太原府兵一千、密州府兵一千,并狼卫两千死守不退,然敌众我寡,仅胜十余阵,折损过半。而今粮草将尽,伤兵缺药,箭矢十不存一,孤城悬于绝境。臣……恳请陛下速发援兵、粮秣!"
梁帝沉声,珠帘后的脸并未波动。
成乾一直安静侧立在旁,如今听到唐沐璟所说,面容震惊,立刻出列:“这——唐大人怎可如此说,明明兵部报上来的都是胜,如何在你嘴里都是输了?”
百官纷纷侧目,窸窸窣窣的声音缓缓响起。
兵部侍中唐沐轩出列,一直安静等待传唤的他有些心急,在人群中站出来:“臣唐沐轩万死不敢欺瞒圣上,所得战报皆有封存,确实都是胜仗。”他思考片刻,才回答:“并未听过索要粮草之事。”
唐沐璟脸色微动,没有说话。唐沐轩是大夫人所出,一等一的嫡子,唐崇瑛很爱这个孩子,六岁就带他上战场,唐沐轩也很争气,连杀三人,十二岁就将一众兵器耍的出神入化,尤其长刀千余斤,在他手里好似小孩的玩具。但因为太过弑杀,唐父以磨练心性为由,让他终日在府里头抄《通典》,改带唐沐璟上战场,一度让两人关系恶化到了极点。
唐沐轩从心底里,厌恶这个弟弟。他讨厌父亲对二房施加的所有关注,讨厌母亲一个人孤独的样子。如果没有这个弟弟,母亲会更快乐,如果没有二房那个女人,父亲又怎么会放弃自己的正妻,让母亲颜面扫尽呢?他仰起头,将身子挺得直直的,这是一个好机会,将弟弟狠狠压下去的绝好机会。
王洛衡捋了捋胡须,精辟地总结出问题症结:“大家的意思是,唐大人未经传召穿甲面圣,是为不恭;谎报军情,私用之心人人尽职,是为不忠;兄弟阋墙,陷害兵部侍郎,是为不义?”
如今,说书先生那套风月添油加醋的法子,在朝堂中更是被精辟地利用起来。
“轰隆隆——轰隆隆——”阵阵狂风大作,风雨欲来,黑云压城,孤鸿惊逸。驟风将门窗掀起,陆青意连忙起身,关好以后,发现昏过去的红胭醒了过来。她明显受到了惊吓,瞳孔失神了一会儿,发现是陆青意的脸,赶忙起身,跪在她面前,紧紧抱住了她的腰身,呜呜泱泱地哭了起来。
暴雨如注,倾泄下来,翻涌的浪花被掀得高高,冲进京都皇城的每个位高权重的人心理。红胭的话语破碎不成片,只顾着将自己的苦痛害怕一并讲出来:“呜呜呜~红胭刚要醒过来,就被蒙着脸打晕了,现在红胭是不是要死了···呜呜呜···那人还吓唬红胭,说要像今天杀死唐大人一样,将小姐处死,让你们在地下也成了一对鸳鸯夫妻···呜呜呜····红胭不会成了孤魂野鬼,陪的是小姐的魂魄吧?”
“砰——”一道明亮闪电从远处打过来,也震进了陆青意的心里。她连忙蹲下来,抓住红颜的肩膀,大声说:“你给我说清楚,谁说要杀死唐沐璟?”红胭被吓得停止了抽泣,红着眼眶说:“昭华殿下身边的红策说的。”
“砰——砰——”接连不断的闪电将黑暗的世界照亮,也照亮着陆青意惨白的脸。红胭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呆呆地问道:“姑娘,您怎么了?”她重新回忆起昭华早上的话。
“看到对面的人了吧,他是唐沐璟。今日,你只有手里一支箭,如果射中了他旁边的奴隶,我们就给他派兵。”
“本宫与太子以城外十万灾民的性命作赌——射中唐沐璟,我们开城赈灾;射中你的婢女,我们即刻发粮。”公主的唇几乎贴上她的耳垂,“以一命换万民,很划算,不是吗?”
怪不得早上陆青意看到昭华和太子,心中已经十分惊讶了。如今又看到被捆在靶子上的唐沐璟,就更惊讶了。他们三个是最不可能聚在一起的人,竟然奇迹般地碰了面。
“姑娘,您要做什么,外面可是大雨!”红胭看着自己的姑娘连伞也没有带,疯一般地冲进了雨中,自己也不自觉地跟了过去,却迷失在雾气蒙蒙的大雨里。
陆青意在雨中奔跑,虽然雨水打湿的裙裾沉重异常,自己还是坚持连跑带喘地回到了麓院里面的校场。那个奴隶还被绑在靶场上,一旁的太监在大雨中一脸愁容,看到陆青意终于喜笑颜开起来:“姑娘,终于等到您了。公主吩咐咱家,若您今日不来,就将这个奴隶阉了呢。”雨水纷纷落下,双目没有办法睁开。陆青意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含糊说了句:“多谢公公!”
奴隶还戴着黑色的布罩子,雨水湿布,快窒息了。陆青意一把掀开黑色布罩子,揭开对方的堵住嘴的布料,没想到这个奴隶没好气地说:“韩某是绝不可能侍奉公主的!就算你阉了韩某,韩某也绝不屈服!”
这么大雨天,这人还能如此坚决,是个人物。陆青意摇摇头:“这件事先放一放,你同我来,眼下有一件更棘手的事情要摆脱你。”
暴雨迷蒙的天气,白鸦将炉内的香料烧的浓浓的,又让厨房熬了一剂浓浓的去湿邪的补药,顿时房间内全是浓烈的药味。他望着站在廊下的许沉裕,担忧地蹙眉:“主上,医师说了,冬天的时候尽量呆在屋内暖和的地方。您的身体刚好点,不要又生病了。”
许沉裕看着雨水中奔跑的身影,他知道此刻宫廷中正在发生的事情,却不知道陆青意去做什么。暗卫悄然无息地出现在门廊最末端,低声说:“主人,她找到了靶场被昭华公主绑起来的封州知州韩洛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