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姜跟在黑着张脸的周丰年身后回到试验站。周丰年好像是不相信江姜会让秦昭阳洗菜,实验也不做了,闷不吭声坐在院子里洗韭菜,秦昭阳坐在他边上叽叽喳喳,半天才洗两根菜叶,周丰年几乎不回应他。心里的火气难消,周丰年午饭也没吃几口就回宿舍了,江姜忐忑不安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又紧张又迷茫。
周丰年为什么生气?
这个问题困扰了江姜一整个下午,直到周丰年又掐着时间来洗菜,江姜过去拉他:“周哥,不用你来的。”
周丰年看他一眼,那眼神江姜读不懂,总觉得有点陌生,没等他再开口,秦昭阳凑过来,不动声色挤开江姜,拉着周丰年的手腕:“丰年哥哥,你又来帮我啦?”
江姜看着秦昭阳的虎牙,一瞬间有点恍惚。
“江姜手受伤了,我来帮忙。”
“哎呀,你这是不放心我呢!我告诉你,我虽然没怎么洗过菜,但是我学的很快的,对吧?”秦昭阳扭头看着江姜:“小江哥。”
“……嗯,”江姜笑得有些勉强:“是学的很快。”
“你看你看,小江哥都说了。”秦昭阳推着周丰年要去院子里洗菜,周丰年刚要开口说话,江姜先截过了话头:“我,我去煮饭了。”说完转身就走,周丰年的话生卡在喉咙里,秦昭阳装作没看见周丰年的黑脸,大大咧咧地同他说笑。
晚饭快做好时,老校长送来了好几斤河虾,都是在自家塘里下网子捕捞的,给支教队的大学生们补一补。河虾个头不大,但胜在新鲜,江姜简单冲洗一番,配着现摘的辣青椒爆炒,出锅前拍了两瓣蒜放进去翻弄一下,鲜香爽口的爆炒河虾就做好了。研究员们也沾光,这种河虾量少,一般都是村民们自己家养了留着自家吃的,也不太好买到。
晚上依旧是四菜一汤,除了这道临时加菜的爆炒河虾,江姜熬了一大锅绿豆汤,盖好锅盖放在井里镇着,拿出来时冰凉清甜;素菜炒了一道臭干炒香芹,一道木耳山药小白菜,荤菜是红烧杂鱼,米粉蒸肉——鱼是江奶奶下午特地送来的,全是从自家通江的塘里捞起来的小杂鱼,没有土腥气,虽然刺多,但肉质软嫩,米粉蒸肉江姜早做好了准备,中午就蒸上,小火一直温着,晚上吃的时候软烂入味,夹一块往饭头上一盖,农家猪肉油脂丰富却不腻人,米饭被肉汁浸泡的油亮油亮。大家吃得没工夫夸奖,各个吃了肚歪,饭后再慢慢喝一碗解暑的绿豆汤,几个学生当时就要舒服地发饭晕。
秦昭阳夸小江哥手艺好,“小江哥烧的菜太好吃了!不愧是专业的大厨!”
学生们都赞江姜的饭做的好吃,江姜羞涩地摸摸鼻子。秦昭阳抢着说:“今天小江哥手受伤了,不如我们一起帮小江哥洗碗刷锅打扫食堂卫生吧!也算是感谢小江哥的辛苦啦!”
几个跟他关系好的纷纷附和,其他学生也点点头表示同意。和周丰年一起坐在角落的韩劭喝着绿豆汤,眼睛都没抬,“这秦昭阳挺会来事儿的。本来这些都是他的活,他一句一起感谢小江哥,偏带着其他人一起干,自己倒是轻松了。”
周丰年瞟他一眼,没说话。
韩劭勾了勾嘴角,“我看他对你可不一般,你不会告诉我你不知道吧?”
周丰年轻轻嗤笑一声:“人家没挑明,我能怎么办?”这就是他今天烦恼的事情,估计就连江姜那个迟钝的小笨蛋,都看出来秦昭阳对他格外殷勤,奈何人家也不明说,就是见缝插针地黏着他,有意无意地宣誓主权、玩暧昧,弄得周丰年除了沉默,没有别的办法。
秦志斌不是什么优秀的学者,但毕竟是自己姐姐的硕导,他读本科时也帮衬了他不少,人情仍在,秦昭阳是人家疼爱的儿子,又到处宣扬自己是冲着他周丰年才考的S大,一下子把周丰年逼上了绝境,束手无策。
别人评价周丰年,多半是成熟稳重、进退有度,是一个温和有礼的人,只有亲近他的才知道,周丰年平生最恨受人掣肘、被人威胁。秦昭阳这几步算是彻底踩上他的禁区。
又想起那天在树下和江姜相谈甚欢的健壮男人,周丰年长舒一口气,眼神阴翳,久违地体验到了焦躁的情绪。
之后几天周丰年为避着秦昭阳,饭点都不在食堂现身,经常等学生们走了才来问江姜要饭菜吃。江姜以为他最近工作又忙了起来,十分关切地询问他,周丰年只是笑笑:“还行,没有特别忙。倒是麻烦你了,还要特地等我。”
江姜被周丰年那一笑勾的魂都没了,在心底尖叫着愿意等你一辈子,嘴上却只能憨笑着,磕巴着说:“没事儿,我反正也要打扫卫生的,不算等你。”
于是江姜收拾着厨房,周丰年坐在离厨房最近的桌子上慢悠悠地吃饭,虽然很少聊天,但是氛围惬意舒适,两个人心里都挺享受。
轮着值班的学生发现周丰年每次都故意避开人多的时候,特地一个人来。再加上秦昭阳喜欢周丰年的事情早就是公开的秘密,几个跟秦昭阳关系好的就在课间和他倒话。秦昭阳一连好多天抓不到周丰年,早就不痛快,一听周丰年总是单独来食堂找江姜,心里就跟火药库被点了一样,但面上还是保持着活泼天真的形象:“丰年哥哥最近这么忙呀?总是来不及按时吃饭,真是辛苦小江哥了,今晚吃晚饭的时候我一定要好好谢谢他。”
他们的交谈没避着人,被不远处的几个同队队员听到,其中一个短发女生最泼辣直率,翻着白眼跟自己朋友吐槽:“人家周学长都不搭理你,在这里做作给谁看。”
她的几个朋友憋笑劝她小点声,人家爹是教授,喊李老师都喊的叔叔,他们这个队伍谁敢不附和他。
这天晚上刚吃完饭,还没等秦昭阳找好机会打开话题,乡里的王梅书记和李老师一起到了食堂,宣布一个让学生们欢呼的好消息:“为了丰富实践活动内容,找了一个经验丰富的村民,带着学生们一起去田里搬虾子、捉泥鳅,夜里看萤火虫。”
一群半大孩子来村里一个多礼拜,什么课余活动都没有,网络信号又不好,早就被憋坏了,一听说有的玩儿,各个兴高采烈。王梅笑眯眯地让开身子,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进食堂,江姜正收拾着餐盘,抬眼一看愣住了:“磊子哥?“
没想到王梅说的经验丰富的村民,竟然是林磊。
王梅笑呵呵地瞧着江姜:“今天中午我去买肉的时候闲聊了几句,一听说活动是在白荷村,小林立刻自告奋勇了,小林是咱们正宗的农家汉子,前几年还得了先进生产标兵的荣誉,我看最合适不过了。”
大汉有些不好意思,摸摸脑袋:“王姨说得太过了,我只是小时候喜欢疯,爱玩儿会玩儿罢了。”
江姜一见林磊格外亲切,笑得特别开心:“我记得!你和我哥高中的时候,年年暑假晚上约着出去挖蝉抓龙虾,我求你们那么多次,你们都不带我!”
林磊正色道:“那是因为那个时候你还小,又爱生病,你哥不放心带着你。”
江姜嘴撅的老高,天知道他那个时候站在家门口,看着两个哥哥出去疯,心里有多羡慕。
林磊摸摸江姜的脑袋,粗糙的大手揉乱江姜细软的头发,笑得温柔:“没事儿,今晚哥就带你去,以前落下的,将来都补给你。”
王梅在一旁笑而不语,江姜只当是林磊要常喊他出去玩儿,高兴地点头:“那磊子哥可不许反悔!”
“绝对不反悔,”林磊举手发誓:“要是反悔,就让你哥狠狠揍我!我绝对不还手!”
林磊帮着江姜,麻利地把厨房收拾干净了。十几个学生、李老师由他俩带着往水田里去。
夏天天黑的晚,七点钟天还亮着,学生们围观林磊在田里放搬虾子用的特质“迷魂阵笼子”,觉得新奇,纷纷上手尝试,约着比比看,到时候谁搬得虾子多。
一行人又来到河沟旁,林磊和江姜做示范,用棉线拴着小鱼钩,一小块肥肉做诱饵,在河沟浅处岸边的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小洞前面左右晃悠着,突然一条黄鳝冲出来咬钩,顺势提起,一条黄鳝就被钓了上来。
又是学生们亲手尝试,有人成功有人失败,长在城市的孩子们从未感受过这种田园野趣,一个个兴奋极了,就连江姜,小时候因为身体不好,家人不给他晚上出门,怕“冲撞了什么”,这种钓黄鳝、钓龙虾的经验也不多,长大了忙于生计,更没人陪他玩这些。此时江姜也玩得高兴,小脸激动地飘红,林磊含笑望着他,不停帮他找黄鳝洞、龙虾窝,替他穿钩挂饵。
总有一个两个不太合群的孩子。秦昭阳蹲在田埂上没有下去,目光有意无意地从他俩身上扫过,轻轻笑了一下。
天渐渐地完全黑下来,本来应该打着手电筒,才能吸引更多黄鳝和龙虾,但是考虑到城里娃缺少经验,容易滑倒,李老师就叫停了这项活动。不过好在孩子们都小有收获,李老师带来的小水桶里满满当当,江姜高兴地说,明天中午又可以加菜了,学生们兴奋的叫声,村头都能听到,几个人嚷嚷着要吃麻小,被李老师笑骂馋猫。
林磊打着手电筒走在前面,带着大家往村边的小丘上走,原本是用来种果树的小丘前些年因为这户农家换了主营业务,果树都被挖了卖掉,现在就是一个光秃秃的、杂草横生的小土坡。
其实不需要手电,星光璀璨,月色明亮,远离城市喧嚣的白荷村夜里静悄悄,大家撒欢似的躺在草地上,夏夜里凉风习习,学生们数着星星找星座,七嘴八舌地聊天开玩笑,等待一场夏日流萤。
林磊刚要在江姜身边坐下,李老师就喊着他过去分辨一种野果,无奈之下只好先答应着李老师走了。江姜刚才疯累了,躺在草地上不想动,便没有跟过去。
看着头顶的绚烂银河,呼吸间全是青草混着泥土的味道,江姜伸出手去想摸一摸星星,带着湖泽湿润气息的晚风从他指间轻柔吹过。
这是白荷村的夏夜,是江姜熟悉的夏夜。
他有点遗憾,要是能叫上周丰年一起就好了。
虽然那人可能会拒绝,毕竟实验繁忙,哪有那个闲工夫,陪一群孩子来看萤火繁星,但是江姜还是有些后悔,方才为什么不去问问他。
如果问了,周丰年会答应吗?
江姜双手拖着后脑勺,想的全是周丰年,各种各样的周丰年——温柔含笑的周丰年、雨中行走的周丰年、给他剥莲子的周丰年。
出于私心,他想让周丰年走进他的世界里,哪怕只是来看一眼就离开,也好。
毕竟要走进周丰年的世界,对于一穷二白、胸无点墨的江姜来说,实在是太难太难了。
在最开始,他只想当一个追随者,想离周丰年近一点,再近一点,再近一点点,有好多次他在周丰年眼里看见自己的影子,他下意识就要认为,自己好像已经站在周丰年身边了。
可是现在,他突然醒悟,原来他一直以来以为的接近,不过是换一种角度的仰望。
就像是他偶尔会在自己房间里看星星,透过四四方方的窗,看那片窄窄的星空。他想看的更多,于是跑上山坡,躺在草地上,好像把大地当成床铺,伸开手就能拥抱繁星。
可星星不会真的来到他怀里。
他也不会真的与周丰年比肩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