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倾泻而下,将整个湖畔浸染成一片化不开的沉寂。凛冽的北风掠过松柏,针叶簌簌作响,在黑暗中摩擦出细碎的呜咽。湖面泛着铁青色的冷光,像一块青铜镜。
每一次呼吸都能让肺叶感受到深冬的冷咧。
宋景邻不知道从哪里捡来了一块平整如瓦片,细削而轻薄的石片,然后,他屈膝沉腰,身体绷紧如被压紧的弹簧,右臂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石片脱手的刹那,腕关节猛然一抖,石片在半空中旋转起来。
平镜似的湖面,扁石如银鲤跃水,潜入水面又很快破水而出,接连反复十几次,最后斜切入水,一潜而深,留下一层层不断扩散的同心圆便消失不见。
“厉害。”
墨文轩称赞道。
“行了,”宋景邻冷得把手放进了西裤口袋,并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有什么话快说吧。这里真是冷死人了。”
墨文轩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深深地凝视着他,目光透彻地像要把他整个人看透:
“小宋哥,我一直有个疑问。你跟沈一潇那种人是怎么走到一块去的?”
往事不堪回首,宋景邻只能含糊其词地回答:
“阴差阳错,将错就错……一错到底。”
话音戛然而止,他的神情忽然凝回了。有些惆怅和茫然的目光穿过眼前浓稠的夜色,瞳孔微微扩散,倒映着湖面细碎的微光,但心里想的却是不在他身边的alpha。
墨文轩听到beta的回答,震惊得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嘴唇微微张口,但却吐不出一个字。半晌,他捏了捏拳头,胸口剧烈起伏,声音抖了抖:
“我分明记得,你以前,最讨厌的就是沈一潇那种类型的alpha,不是吗?”
宋景邻垂眸,目光落在脚边的光滑的鹅卵石,忍不住用脚上的皮鞋磨了磨石头,他的声音飘散在寒冷的空气里,不觉多了一丝柔和:
“他只是看着像,其实并不是。”
闻言,墨文轩的手指不自觉收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浑然不觉得疼痛。他忍不住往宋景邻身边走近了几步,逼问:
“那白渝声呢?他做了什么事情让你恨到两个月前主动找我大哥,把关于白家的机密资料和文件奉上还不够,更是撺掇着一些本来一直跟白家合作商,投资人,工厂老板转而跟墨家合作,嗯?”
“这个无可奉告,”宋景邻迎上墨文轩的目光,眼神寒如淬冰,莹白面容仿佛被月光镀上一层冷釉,整个人如艳鬼般散发着丝丝幽恨的冷意:“你只需要知道,我恨他恨得想让他死就够了。”
与beta视线相接的瞬间,墨文轩恍惚了一下,轻微的眩晕之后,他再次开口:
“看来,当初我说的没错。”
“白渝声他本来就是白家人,他的心可以因为喜欢你而一时偏向你,但终究还是会和利益綑绑在一起的血缘至亲站在一起。”
“当初,白家那些葭莩之亲,一个个愚蠢狠毒,自私自利,为了贪图眼前小利,将视你为眼中钉。在白年松死后,他们联手围剿报复你,用死亡威胁,逼得你不得不弃权,退出白家。”
“我知道你对那些人恨之入骨,但是,为什么到现在才报复白家,报复白渝声,是因为白渝声终究还是和那些人站在一起,背叛伤害了你。是么?”
他这人明明已经得出了正确结论,但是在最后还要多问宋景邻一句,不知是出于何种心理。
思及旧事旧仇,宋景邻脸色白煞如纸,眼底翻涌着化不开的悲怆,似是薄霜覆水:“你是旁观者清,我是当局者迷。但你说,我当时为什么就是看不清呢?”
话音方落,他缓缓抬眸,目光极轻极柔,似将坠未坠的落叶,迎风而颤,掠过墨文轩的面容,又蓦然飘向别处。
墨文轩悬在衣摆的手倏忽抬起,蜷缩的手指舒展,轻触着那一缕如纱覆在beta身上的月光,他捻住beta的衣面,掌心贴在beta的肩膀上,整个人克制不住地贴近那份纤柔。
这份陡然的靠近,惊得宋景邻从不堪的记忆中抽出思绪,惊愣地望向alpha近在咫尺的脸。
墨文轩手上的动作似一曲乍起的乱音戛然而止,这个暧昧不清的姿势让人分不清他只是想拍beta的肩膀上安慰beta,还是想拥beta入怀怜惜。
他没有再进一步,更没有后退一步,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映着beta月光下莹白如瓷,细腻无瑕的美丽的脸,然后视线一点一点向下,落在那两瓣柔唇之上。
他怀揣着什么心思,已照然若揭。
反应过来的宋景邻抬起手臂,然后不可置信地一把推开了墨文轩。他不再是从前那般未经人事,单纯懵懂,他已经知道alpha一旦盯着他的嘴巴看,八成是想吻他……
这一推,仿佛在两人之间骤然劈开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墨文轩踉跄后退,有些狼狈,尤其是在看到beta眼里的抗拒之后,他抽了下嘴角,笑意勉强,语气故作轻松地回答:
“小宋哥,因为你是个看重情义,善良温柔的好人,所以你看不清有些人的坏和劣根性。”
因为不敢看alpha的眼睛,所以宋景邻无法判断这话的真假,但他确确实实有一刻的触动。但是——
“哼,”对于墨文轩的“巧言令色”,宋景邻唇角微扬,澄明的眼睛掠过一丝冷冽的笑意:“你不是已经见识过我心狠绝情的一面了,为什么还能说出这种话。”
然而,墨文轩却以捕措者的姿态再次靠近——
“我知道你是被逼无奈的,”他一边“花言巧语”,一边缓缓逼近,最后微微倾身,将猎物笼在方寸之间:“是白渝声,白家对不起你在先。你只是不想任人宰割,不得已为之。”
被alpha的阴影笼罩,被檀木信息素侵入,宋景邻却没有后退一步,他立在原地,目光不知所措地投向地面,陷入了一阵沉默之中。
墨文轩见他神色微动,赶紧抓住时机,向宋景邻表明心迹:
“景邻,我了解你,欣赏你,同时也真的喜欢你。我待你绝不是一时兴起,临时起意,而是知根知底,心意相通的心心相惜之情。”
见alpha主动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宋景邻猛地抬头,飞快地拒绝:
“我只拿你当朋友,从来没有那方面的想法。”
面对beta的拒绝,墨文轩不仅不气馁,而是露出一副意料之中的从容:
“沈一潇那种霸道自我,控制欲和占有欲都非常强的alpha跟你是不会长久的。时间一长,你迟早要甩了他,不是吗?”
宋景邻迎上墨文轩的目光,一眼不眨地:“……我没有想过要甩了他。”
“说谎。”墨文轩嗤笑:“我了解你,你把自由看得大过于金钱。当初和白渝声在一起,也是因为他言听计从,百依百顺,还从不干涉你的自由。”
“那已是过去,”宋景邻直视墨文轩的眼睛,语气坚定:“我现在口味已经变了。”
墨文轩眸光幽邃,似笑非笑地端详着beta的双眼,半晌,才慢不斯理地启唇:“真的吗?”
话音未落,他陡然伸手,一把抓住beta的手肘。
被alpha修长有力的手掌环住手臂,宋景邻浑身一颤,然后就是想抽回自己的手,但奈何力量悬殊,他失败了:
“放开。”
墨文轩却抓着他的胳膊,一把捋去他的衣袖,凝视着他那露出的手腕上那已经淡去不少,但还是有些红肿的指痕,眼神似是怜惜,似是心疼:
“姓沈的,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前把你捏成这样。我不信你喜欢这种alpha。”
宋景邻呆滞片刻,然后实话实说:“他平时不是这样的,只是今天……可能脾气暴躁了点。”然后,他又挣扎了一下:“你放开。”
墨文轩依言放开了他,然后一双透彻的琥珀眼眸认真地盯着宋景邻:
“我知道你和沈一潇在一起,不过是想利用他向白家复仇而己。但是,抛去这一点,沈一潇他过分强势,根本不适合你。”
“白渝声过分软弱,同样不适合你。而我——”他顿了一下,然后语气坚决:“才是最适合你的人。”
墨文轩再次向宋景邻表明心迹,这一次他上次更强势,表情严肃,眼神坚定,却说着最蛊惑人心的漂亮话:
“我爱你,我会理解你,体谅你,也会尊重你,欣赏你。我不会像白渝声那样嫉妒、诋毁、打压你,也不会像沈一潇那样强迫,强制,限制你。在我这里,你是自由的,也是被爱的。”
说着,他再次靠近,像浮起的林间飘旋的,混合着树木香气和松叶气息的冷冽的风,缓缓逼近,慢慢侵入,就在他即将要撕破暧昧,与那份轻柔,暖香相触之时——
宋景邻伸出双手,温热的掌心贴在alpha的肩膀上,然后一把推开了alpha。
这一瞬间,他在alpha眼里看到那股傲然自信的崩塌。
“墨文轩,”宋景邻那双温柔似水的眼睛闪过一丝寒光,“你说你了解我,但其实——我更了解你。别拿这种哄骗十八岁omega和beta的戏码来哄骗我,这是我以前玩剩下的。”
“你大哥亲设宴会和沈一潇谈筹码,而你专门在这里搞‘杀猪盘’,一个黑手套,一个白手套,你们墨氏建材就是爱搞些杂耍把戏,怪不得这么多年一直上不了大台面。”
被宋景邻冷嘲热讽一番,三分真心,七分演技的墨文轩嗤笑出声:
“呵。”
眼见着被识破了,墨文轩赶紧甩锅:
“小宋哥,是我大哥硬逼我的,他觉得我能拿下你。”但是甩完锅,他又暧昧不清地来了一句:“当然,我自己也想试试看。”
面对alpha的撩拨,宋景邻内心毫无波澜:“你死心吧,你就不是我的菜。”
他一千个心眼子,墨文轩八百个心眼子,两个人只能搞谍战,搞不到一起去……
就在宋景邻还想警告墨文轩几句的时候,他微启的唇嗫嚅着,话刚到嘴边又瞬间刹车,茫茫夜色中,他惊骇的目光定格在墨文轩身后,那棵枝繁叶茂的松树下陡然出现的高大alpha身上,瞳仁紧缩,眼睛睁大,整个人忽然陷入了恐慌。
铁青色的湖水倒映着一轮缺月,湖水波光粼粼,月色清辉似凝霜般袭染了墨青松树一身。
夜雾轻拢,沈一潇站在光影交界处,高大的身躯斜靠在树身上,一双像夜兽般炯亮咄人,锐利野性的眼睛将宋景邻脸上闪过的慌乱和害怕不动声色地映入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