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缜听完,眉头微蹙,沉吟片刻才道,“沈千户,此事当真?”
沈宴笑了一声,“怎么,温秀才觉得我专程跑来诓你?”
温缜摇头,“非是不信千户,只是这案子牵涉东厂、兵部,甚至内阁……我一介布衣,贸然插手,怕是连骨头都剩不下。”
“你怕了?”
“怕倒不怕,只是不想做无谓的牺牲。”
沈宴盯着他看了半晌,笑了,“行啊,温秀才,倒是谨慎。”他直起身,从怀中掏出一封盖着印信的文书,“于大人的手令,你自己看。”
温缜接过,细细查看,确认无误后,神色渐渐凝重。
“如何?”
温缜深吸一口气,将文书折好收入袖中,“何时动身?”
“今日。”
温缜想了一下,“可以,刚好我家人要去府城买些东西,我得带他们一起。”
沈宴应下来,“可以,为你备两辆马车。”
温缜才拱手一礼,“谢沈千户了。”
温缜是懂武侠剧套路的,他怕事做成了家人都赴死了,只剩他一个人在火山血海里要复仇。
想想就很恐怖,他一点也不想成为孤儿,还是放在眼皮底下比较安心,古人过于残暴了。
温缜去找狄越,沈宴去帮他找山长请假,山长能不批吗?锦衣卫啊,当年在官场看见就够晦气了,快走快走,此乃清修之地,神鬼莫来!
虞忌与刘永面面相觑,袁三凑上来问,“他去哪了?”
“我们怎么知道?”
然后夫子来告诉他们,温秀才有事要帮上头查案,莫多思多嘴,好好读。
温缜回到家的时候,看着温立,“大哥,我们要去府城一趟,一起走吧。”
“这么急?”
温缜点头,“对,过几天就回来了,不必带多什么东西,马车放不下,有什么需要到那再买,反正也得办秋冬装了。”
“好。”
温缜看柳静,“柳姑娘,你户籍没好,我与锦衣卫一道,这一趟我不能带你,你一个人在家要小心,可以去暗室再躲几天,家里的银子在柜子里,你帮我放你那免得丢了,等我回来再办你的事。”
柳静忙点头,“好的,温官人,你大概多久?”
温缜想了想,“不会太久的,几天就行,我还得回来读书。”
“嗯。”
温缜收拾了几件他与狄越的换洗衣物与碎银,抬头看见大哥温立已经站在院门口等候。天色尚早,晨雾未散。
直接坐上了沈宴的马车,茜茜与小满跟他们一车,茜茜还小,容易被马车颠簸摔了,温缜就自个抱着她。
“茜茜,爹爹带你去府城玩好不好?”
茜茜点点头,她看见锦衣卫有老鼠遇到猫的感觉,本能的害怕,不过她才三岁,沈宴以为自己长了凶了点吓到孩子了,还给她买了一包糖。
“爹爹,你是不是遇见什么事了?”
“没有,爹爹去找偷东西的贼罢了,没事。”
“嗯。”
温缜抱着茜茜,她也觉得颠,小孩子的身体就受不住这苦,几个孩子都是,快到府城的时候跑路边草地吐得稀里哗啦的。
温缜让她漱了口,“茜茜,马上到了,别怕,去客栈就好了。”
茜茜眼泪汪汪的,“嗯!”
狄越都不想吐槽,这孩子能活这么大不容易,看这爹不靠谱的样。
他们总算是到了府城,入城手续由沈宴出面打点,他那身飞鱼服就是最好的通行证。守城士兵看到锦衣卫腰牌,连马车都没检查就放行了。
府城比县城繁华许多,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叫卖声不绝于耳。茜茜趴在车窗上,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外面热闹的景象。
“爹爹,糖人!”她突然指着路边一个卖糖人的小贩喊道。
沈宴叫停车夫,下车走向小贩。不多时,他拿着一个精致的兔子糖人回来,递给茜茜。
茜茜惊喜地接过糖人,甜甜地道谢,“谢谢叔叔!”
温缜复杂地看着沈宴,“沈大人似乎很喜欢孩子。”
沈宴表情依旧冷硬,“只是不想她哭闹引人注目。”
马车在一家名为云来居的客栈前停下。锦衣卫包了这个客栈,留出几间房给温家,温缜带着狄越,茜茜和小满住隔壁,这客栈完全由锦衣卫接手,用沈宴的话说,一个苍蝇者飞不进来。
温缜洗漱了一下,换了身衣服,与狄越出门的时候看见薛惠林在帮茜茜洗漱,他揉了揉茜茜的脑袋,“爹爹出门了,你好好跟着小满姐姐玩。”
“嗯!”
沈宴拉过他,“指挥俭事也在,不过不用怕,东厂提督也在,让他俩吵去。”
“你们指挥使叫什么?”被群臣活活打死的那个马顺吗?
“马顺。”
还真是,“那俭事呢?”
沈宴也恶心上面,他们北镇抚司真见了鬼上头是这么些人,“是王山,他们带的那党没人服,不过千万不要得罪,那是王振的侄子。”
“……”天下乌鸦一般黑,算了明年就要死了的人,他计较什么。
温缜想了想,“东厂提督是谁?”
沈宴想了想,“是陆轲,他与内阁走得近,王振一直想弄死他。”
同行是冤家,原来太监也是,王振掌控司礼监与锦衣卫,确实挺恶心的。
温缜了解了大概,就随着沈宴一起去了,他看着同行的狄越,嗯,很好,性命无悠,可以浪。
他们到的时候,对面的人齐齐看过来,王山带着一党在右,陆轲带着东厂在左,他们瞥了一眼,给足温缜压迫感后又与对面吵起来了。
厅堂内,案几上的茶盏早已凉透,却无人有心思品茗。温缜随沈宴踏入厅门时后,没人搭理他。他听见王山尖细的嗓音刺破凝滞的空气。
“陆公公此言差矣!府衙银库乃布政司管辖,我锦衣卫不过协防而已!”
王山身着锦绣飞鱼服,腰间悬着绣春刀,面白无须的脸上堆着假笑,眼神却阴鸷如毒蛇。他身后站着七八名锦衣卫力士,个个按刀而立,杀气森然。
对面东厂提督陆轲闻言不怒反笑,“王俭事好大的官威啊。”他声音清亮,却让厅内温度骤降,“咱家奉皇命查办此案,莫说你锦衣卫的地,就是内阁值房也搜得!”
陆轲身量修长,着一袭绛紫蟒袍,腰间玉带如雪,更衬得他肤白胜玉,竟比寻常女子还要细腻三分。
“陆轲,你别给脸不要脸!”
不知道为什么,温缜总觉得王山更符合他对太监的刻板印象。果然,世人总是看脸的,但凡陆轲换身衣裳,还真认不出他是个太监。
他瞧了眼陆轲的衣裳。突然就懂了记载的,[太监衣蟒腰玉,视一品武官,穿蟒曳撒,其色如血。]
果然,在大明当太监是一个很有前途的职业,更别说王振一手把控的司礼监。
“咱家倒要问问,”陆轲冷哼一声,都不带正眼瞧他,“银库失窃前三日,王俭事为何突然调走库房所有番子?”
“那只是因为——”王山话到嘴边突然卡住,脸上横肉抖了抖,随即又挤出几分假笑,“那自然是奉了王公公的钧旨!陆提督若有疑问,不如直接去司礼监问话?”
陆轲端茶喝了一口,笑起来似讥似讽,说话还带着尾音,“好一个钧旨。”
他轻笑时,眼尾微挑,那笑意却不及眼底,只教人想起雪地里伺机而动的白狐。
没人搭理温缜,他自然只得自己观察,王山相比陆轲,对比实在太惨烈,太丢锦衣卫的脸了。而陆轲棱角分明,却无半分粗犷之气。眉如远山含黛,眼似寒星点漆,脖颈修长如鹤,隐约可见青色血脉。这般人物,倒像是从古画里走出来的谪仙,偏生做了这人间最阴诡的东厂提督。
毕竟在王振大权独揽下还能出头的人物,此时王振出任宦官中权力最大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心腹有马顺,王山等控制锦衣卫,是朝臣对其不跪拜,都会被他弄死的人物。
朱祁镇对王振可比对亲爹孝顺,一口一个王伴伴,王伴伴让他去送死他都去,重登帝位第一件事就是给他的王伴伴厚葬。
怎么不是真爱呢?
这个案子是谁干的,不重要,王振明显想弄个冤假错案,明的很明确,就是把方总兵拽下来换自己的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真相谁说出来谁死。
温缜也不头铁,找什么真相,把银子找出来就好,于谦去治灾去了,银子都是挪用的,需要把先前的三十万两找出来。
沈宴也不为难温缜,他上前报,“有王大人,陆公公于一旁观审,此案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陆轲才正眼看向沈宴,与跟在沈宴身后一同行礼的温缜,“这就是于大人点名要他来查的秀才?长得还挺俊秀。”
温缜走出来半步,硬着头皮撩袍而跪,“草民见过王大人,陆公公。”
他长得好,行礼动作也如行云流水,赏心悦目。陆轲的目光在温缜身上流转片刻,轻笑一声。
“起来吧,听说你查案很快,轻易就查出了方总兵的百户。”
温缜起身时不着痕迹地退后半步,恰好让沈宴的飞鱼服挡住陆轲探究的视线,“回陆公公,学生不过略通算学,况且只是一百户,旁人也能接触到,哪里能成证据。”
王立突然阴阳怪气地插嘴。“一个秀才也配查钦案?怕是连算盘都...”
“王俭事。”陆轲轻飘飘截住话头,“您方才说调兵是奉王公公之命?”他突然转向角落里的书记官,“记下来——王俭事亲口承认,银库守卫调动乃王振公公手谕。”
王立脸色顿时铁青。温缜暗叹这陆轲好生厉害,三言两语就把祸水引回王振身上。
沈宴适时上前,“二位大人,既然银子丢失,不如先从漕运衙门查起?”他故意提高声调,“毕竟...方总兵负责押运。”
厅内众人心照不宣地交换眼神。这才是关键,方总兵与于谦两人如铁石横在那,王振早就想换掉这块绊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