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布拉骑士团官邸的会客厅已经十年没有这么干净过了——
灰尘蛛网被一扫而空,墙壁地板被粉刷一新,灯烛不要钱似的点满了每个角落,新置办的木制长桌上端正摆着几组茶具和几盘点心,座椅甚至还披上了白色的布帘。
虽然点心看起来手艺粗糙,布帘和茶具也摆放得歪七扭八,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被精心装饰和准备过的,专门用来招待这些忐忑不安的少女们。
贝洛蒙推门进来时,忍不住顿了一下。
若不是看到长桌边单手支额百无聊赖的莫雷,他险些以为自己进错了房间。
莫雷看见他进来,眼中立刻燃起了光彩,直起身同他打招呼。
沿桌围坐的六七个女孩儿也注意到动静,纷纷看向门口,有的还专门站起来同他行礼。
贝洛蒙简单点了下头,示意安坐,又对被女孩儿们围在中间的团长杰瑞斯和对面的莫雷说:“抱歉打断一下,我有事要找你们。”
三人走到尽端团长的办公室里,把门关上,贝洛蒙解开法术,将他带回来的证人证物都放到地上。
团长立刻在物证堆旁边坐下来,开始一个个翻看,边在旁边的空地按序摆好。
莫雷也蹲下来在物证堆里扒拉,忽然眼睛一亮,拽出一个小布袋来,熟练地掂量了两下,传出一阵硬币交杂碰撞的清脆响声。
莫雷打开袋口,从里面摸出了一枚金币,一抬头,就见团长和贝洛蒙两双眼睛正齐刷刷盯着他看。
团长挑了下眉毛,满脸写着“你是不是有些太明显了”的意思。
莫雷理直气壮地摇了摇指间的金币,振振有辞:“我可是花了一整枚金币来钓鱼,又不是什么普通小钱,这鱼饵我一定得收回来才行。”
团长白了他一眼,算是默认了,只从他手里把袋子抢回来,放到已逐渐成型的证物矩阵中间,对贝洛蒙道:“不错,这些证据已经很充分了,就算是拿到执法庭上与教会公开对质都够用。……不过这人是什么情况?”
莫雷刚好蹲在晕迷的约瑟旁边,闻言拍了两下人证的脸,道:“这是午夜玫瑰的老板约瑟,你们从他这儿应该能问出不少东西。”
团长夸了一句:“干得好。”叫人进来,将迷迷糊糊醒转的约瑟带去地牢。
“你们接下来打算做些什么?”屋子里只剩三个人的时候,团长又问。
莫雷和贝洛蒙对视了一眼,主动道:“我去趟教廷吧。有几个女孩避去了教会,我想去看看情况。”
团长没有多说什么,只道:“不会出什么事儿的,教会也不能公然犯罪,估计人早都已经放回家了。”
莫雷“嗯”了一声,站起身:“还是去看一眼才让人放心。……洁西卡就先麻烦你们多照顾,核实完证词,一定要派人好好送到家啊。”
团长向他伸出拳头来:“那肯定,这你放心。”
莫雷同他碰了下拳,又去会客厅同洁西卡交代了几句,才与贝洛蒙出门。
离开骑士团有一段距离了,莫雷才开口:“我留意了一下,之前跟在后面的那个人已经回去了。和我们判断的一样。”
话头甩过去,却许久都没有回音,莫雷转头望去,发现贝洛蒙正双唇紧抿、目光低垂,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莫雷对背后的原因心知肚明,但他依旧不想改变之前的决定。
“我还是觉得不妥。”贝洛蒙挣扎了许久,还是开口了。
他现在心情十分纠结,毕竟这个世界上恐怕不会有人能轻易同意、任由自己的爱人孤身涉险,甚至还可能要眼睁睁看着爱人受罪。
贝洛蒙几乎不敢想,莫雷在自己眼前受伤受苦的模样。
“我没办法……如果他们要伤害你,还要我忍着不动,我做不到。”贝洛蒙的目光里几乎写着痛苦。
他一直望着地面,即便是这样的痛苦,他也不愿投给莫雷。
莫雷心里软成一汪水似的,向贝洛蒙靠近了些,悄悄握住了他的手,与他十指交缠。
但是无声地沉默半晌,莫雷最后说出口的仍旧是:“……我心里有数。”
对不起,但这几乎是他们唯一的机会。他还是不想放弃——
若说哪里有向过去赎罪的机会,那就只有现在了。
贝洛蒙没有再说什么。他只是更用力地握紧了莫雷的手。
他明白莫雷在想什么。
他一直都明白。
教堂里厚重的肃穆与冷寂,莫雷一直很难习惯。
辛布拉城的主教座堂是离夏塔丽的午夜玫瑰最近的教堂,也是辛布拉教会的中心,与其他教堂不同,这里彻夜灯火通明、大门敞开,教堂正面曲折展开的两翼,仿佛是一双张开的臂膀,在欢迎任何人走进教会的怀抱。
莫雷看了一眼在门口竖起的牌子,上面写着“衣冠不整者禁入”,配上下面那个大大的、红色的“X”号,充满了讽刺的意味。
昂贵的装饰充斥着教堂里的每一个角落,金碧辉煌,庄严肃穆,截然不同的两种感觉,却充斥在同一个空间里,更显得违和与格格不入。
莫雷忍着刺目的金色反光,走到教堂的深处,在那里正站着一位衣着朴素的教士,是这个教堂里除了他之外唯一站立着的人。
在教士张嘴之前,莫雷抢先开口:“我是来找人的。”
教士顿了一下,顺着他问:“您要找谁?”
莫雷道:“嗯……大约,前半夜的时候,是不是有几位姑娘逃来了这里?她们寻求你们的庇护了吗?”
教士盯着他看了片刻,问:“您为什么要找这些苦难的女儿?”
啊,又是这种拐弯抹角的习性……
莫雷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耐下性子回答:“我就是把她们放出来的人,我想知道她们现在安不安全。”
教士打量了他一番,似乎对这说辞半信半疑,但还是松口道:“她们暂居在后面的圣餐室,我可以带你去见她们一面……”
莫雷立刻抢过话头:“好的。那太好了。”
教士于是噤口转身,引着莫雷绕向教坛后侧的小门。
莫雷跟在他后面一只脚刚踏进门里,身边的景色就忽然倒换了个模样,手脚腕处忽然生出了锁链,脊背猛地撞上了冰冷潮湿的砖墙,只是一瞬恍惚、重新凝神看过去时,眼前已经变成了一个阴暗的地牢。
后背还残存着些钝痛,四肢动弹不得,手腕处感受到了一股莫大的牵扯的力量,许是承载了他全部的体重——
他已被牢牢锁在了墙上。
还真是个利索的陷阱。莫雷没忍住在心里夸赞了一句。
眼前的教士已经变成了头戴黑色兜帽的侍从,沉默地上前推开黑色的铁铸牢门,把一个在晦暗的地牢里显得额外明亮的身影请了进来。
与贝洛蒙不同,这个人是银色的。
与贝洛蒙相似的是,这个人身上也仿佛笼着一层柔和的、冰霜一般的光芒。
莫雷几乎立刻就确定了,眼前这个耀眼的男人,就是“冰徒”蒂斯塔·卡梅尔。
很明显,这是一个异常英俊的、傲慢写进了骨子里的传统的贵族男子,是莫雷第一眼就会厌恶的类型。和他相比,就连塞瑟尔矫揉造作的气质都仿佛可以被接受了似的。
蒂斯塔昂头打量着莫雷,手中缓缓捋着一条漆黑油亮的鞭子,片刻,以一种意料之外的沉稳而低沉的语气说:“你就是莫雷·罗斯。”
听着像是个问句,但语气却十分笃定。
莫雷也故意学他的语气,讥讽似地道:“你就是蒂斯塔·卡梅尔。”
蒂斯塔表情毫无变化,只是稍微点了下头:“很好,看起来我们对对方都有基本的了解。”
莫雷挑眉看他:“哦?听你这意思,你把我抓来,难道是为了交个朋友?”
蒂斯塔没有理会这句挑衅,只继续问自己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接近辛布拉骑士团?”
莫雷白了他一眼:“当然是为了救人啊。你们教会干的那档子事,你们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蒂斯塔正色道:“教会只是在践行神的意志。”
莫雷顿住了,他几乎要笑出声来。
讥笑就这么挂在脸上,他说:“神的意志,是让你们贩卖少女、杀人越货?”
蒂斯塔仍旧面无表情,沉定自若,语气也毫无波澜,只是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一般陈述说:“神的意志是传播对神的信仰。”
这是三岁小孩都知道的事情。
“但一味的幸福与快乐,只会让世人忘记神。”蒂斯塔继续道,“只有身处苦难的人才能领会幸福,只有绝望的人才会渴求希望,只有苦厄和贫穷的温床才能滋养对光明与神的信仰。很遗憾,人都是轻贱而善忘的劣种,一旦获得幸福,就会漠视神赐予的恩典,我见过许多这样的例子。”
这话莫雷听着已十分刺耳,他更多地感觉到不可思议:“劣种?你自己难道不是人吗?”
蒂斯塔道:“教会是神在人世的代理,而我是神的仆从。我存在的意义,就是践行神的意志,履行我的使命,在人间传播神的信仰。”
“你就是用这种方法去履行你的使命?”莫雷忍不住尖锐地问,“就是靠烧杀抢掠?靠贩卖人口?靠欺负老弱妇孺?神的教义是这样的吗?”
蒂斯塔理所当然似地回答:“对,这就是我的方法,也是最行之有效的方法。神并没有阻止我,说明我并没有做错。”
莫雷哑口无言,半晌,他说:“你真让人恶心。”
蒂斯塔微微摇了摇头,道:“你不值得被救赎。你的想法也不值得我在意。但你依旧犯了罪,所以我应当对你进行处罚。一共十二下鞭笞,你可以自己计数。”
莫雷还没来得及开口,锐利的鞭梢已划破空气,结结实实地从他的胸前划了下去。
似乎也不过如此……这念头只是刚刚升起,莫雷就感觉被割裂的伤口被什么迅速地降温,温热的血液还来不及流出就已被冻结,一股股细碎的冰凌沿着伤口快速生长、从内而外割破皮肉,随着冰凌不断地破碎与新生,在长长的伤口周遭带来绵密不绝的尖锐刺痛、直达肌肉骨骸,仿佛有人在拿刀一点点地剐去他的肉。
很疼。
莫雷几乎绷紧了全身的肌肉,用尽了力气,才将来自疼痛的尖叫咽回了肚子里。
他不能表现得太明显。
他不能让贝洛蒙担心。
第一鞭带来的疼痛刚刚被适应了一点,第二鞭已随之来到,而后一下又一下,莫雷几乎没有办法集中精神转移焦点,完全来不及适应和缓解,他只能去数数,徒劳无功地设法想些什么,然后任由这念头立刻被新的一鞭抽碎。
到最后,他几乎已控制不住自己紧绷的肌肉,密密麻麻的刺痛让他始终难以放松,他的手脚肚腹都已因过度紧张而开始痉挛,熟悉的心悸模糊地浮现在胸口,他只能咬紧牙关,任口鼻里蔓延开血气的味道。
十二下已毕,蒂斯塔将血迹斑斑的鞭子收了起来,叮嘱随行的侍从将莫雷带去他的书房,便转身离开了地牢。
莫雷对外界的一切几乎已失去了感知,他不知道之后发生的一切,直到一股温暖的力量缓缓流进他的身体,似乎想融化附着在他伤口之上的坚冰。
这让莫雷清醒了一点,他勉强伸出手,握住了贝洛蒙的手腕。
对,他虽然模糊地看不清楚,但身边的人,应当已经被换成了贝洛蒙。
在他眼里金色的、美丽的贝洛蒙,现在应该已伪装成了黑色兜帽侍从的模样——来自天使亲自布设的幻视法术,即便是冰徒也看不出异样。
“……别这样……”莫雷缓过一口气来,颤抖着开口道,“会被……看出来……”
贝洛蒙眼眶都红了,但他没有再坚持,只是换了一个方法,让莫雷感受到的疼痛减弱了稍许。
即使只是稍许,也让莫雷大大松了口气。
“卡梅尔让人把你带去他的书房,”贝洛蒙站起身来,拎起连接着莫雷手腕枷锁的两条铁链,“这是他们带你过去的方法,我不能做得太明显,你忍耐一下。”
莫雷立刻点头。他想说“多谢”,又觉得这话对贝洛蒙有些残忍,于是只得沉默下去,闭上眼睛假装昏厥。
虽然看起来像是被拖行在地,但贝洛蒙悄悄在莫雷伤口处加了一层防护,让他不会因为拉扯和磕碰受到更严重的伤害,这让莫雷舒服了许多,甚至还有心情偷偷打量卡梅尔宅的结构。
家族豪宅大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