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骑士团官邸离开,莫雷和贝洛蒙径直向辛布拉城的中心区走去,他们刚刚和阿特约定了在除魔士纪念馆门口碰面。
贝洛蒙紧随在莫雷身边,注意力一直停留在他的身上,时不时确认一下他的表情,寄望能从莫雷的脸上看出他的心思。
但莫雷始终没有表露出什么明显的情绪——留意到贝洛蒙的目光时,甚至还能微笑一下,像是在说自己没事。
贝洛蒙于是更忧心起来。
莫雷此刻的确没有什么情绪。
当然,他确实感受到了冲击。当他知道还有一群人记得恩克托、坚持恩克托无罪、甚至为此不断付出代价的时候,他是非常震惊的。震惊之余,还涌现了难以言喻的歉疚和愧悔,以及些微的高兴和安慰。
但冲击就是那一瞬间。
到了现在,莫雷反而“冷静”下来了。
他认为,他若想做些什么,若想在这里尽到自己的责任,就还是要沿着脚下这条路一直走下去。
和老师、尤兰,和贝洛蒙一起,去揭露教会里潜藏的真正的恶魔,光明正大地为恩克托正名。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们眼下必须要谨慎小心、按部就班、有条不紊。激烈的情绪在此时有害无益。
坚持下去。总有一天,他会向辛布拉骑士团回报他们应得的报偿,恢复他们应有的名誉。
莫雷已下定了决心。
贝洛蒙在担心他,但是不必如此。迎着爱人投来的目光,莫雷微笑了一下。
是的……他没事。
就这样一路走过熟悉的小巷、熟悉的大道,路过熟悉的街面、教堂、店铺、酒馆、图书馆、交易中心、街心公园、市政广场,就到了莫雷家,恩克托的旧宅,现在的除魔士纪念馆。
他们是从正门面对着的中央大街走过去的,在沿街的这一侧,旧邸已被装潢一新、漆上了陌生的色彩,原先深沉稳重的土黄色,变成了嫩白亮丽的浅粉色。看着少了些严肃的气质,转而多了一些亲和。
或许是更吸引人了一些。毕竟是一个公共建筑了嘛。莫雷想着,边觉得这颜色看着还是有些轻浮。
在旧邸的大门口,恩克托家族的家徽下方,外挂着一个长方形的大理石,遮去了“恩克托邸”的旧名,刻写着“除魔士纪念馆”的名称,还落了辛布拉骑士团的徽记。
正如团长所言,纪念馆的大门虚掩着,谁都可以进去。
“看起来挺不错哈。”
阿特的声音在二人背后响起,似乎兴致勃勃的。
莫雷回身,发现阿特已换了身旅客的装束,将原先幻化的短发变成了一个高竖的长马尾,加上一个五彩绳编制的头带,换了个风格迥异的装扮,对于不熟悉阿特的人而言,看着就像变了个人一样。
在他手里甚至还拿着一份街上随便买来的旅游宣传手册,正翻到除魔士纪念馆这一页。
“他们居然还投放了广告。”莫雷忍不住开口。
阿特摇了摇薄薄的小册子,笑眯眯道:“走走走,难得来一趟,我们进去逛逛。”
四人于是走到正门前,莫雷试探性地伸手将大门推开了一些,顿时吸引了来自不同方向的几道目光。
他转头向四周看了看,这些异样的、打量的、谴责似的目光,来自周边的几个路人。
……这里还真是敏感。难怪本地人没有愿意进门参观的。
但这又如何?他又不是“本地人”。
将这些异响通通抛在脑后,循着推门的力道,莫雷再次走进了这个阔别十年的家。
门后一个摇椅上躺着一个老汉,听到动静起身向这边瞧了两眼,没多说什么,又躺了回去。
阿特笑眯眯走上前,礼貌地问:“老人家,这里可以参观吗?”
那老汉点点头,摆摆手,眼睛也不睁,含混道:“随意随意。你们自便,别弄坏东西就行。”
这不是曾经在府里的人,莫雷于是移开目光,四处打量起这个馆来。
前厅几乎撤了个干净,什么家具装饰都没有留,只在墙上挂了几幅图画以及配套的几段说明文字,画面都是历史上比较有名的几次除魔事件。从前厅向两翼展开的长廊上逐次挂着历代有名有姓的除魔士和团体组织,有些格外有名的还给配了个石膏半身像,比如恩克托家的先祖,和最初的辛布拉骑士团。
没有父亲的照片。
莫雷一直看到最后,又倒着走了一遍,终于确认了这件事。
嗯……这也难怪。
展览只限于前厅和中庭,是以往招待外客、举行典礼或聚会的地方。还要再经过一个庭院,才是宅邸的主体部分,也就是家人和亲眷主要活动的主宅和花园。
也是当年受袭的核心区域。
进入主宅,气氛一下子就变得萧索起来。焦黑斑驳的痕迹渐次增加、层层叠叠,显示这里曾经被大火反复蹂躏过多次。砖石结构的房屋架构挺立在废墟之中,木质门窗和家具尽毁,只在废墟深处,还保有一面洁白的墙壁。
莫雷认得那里,那里曾经挂着一副巨大的画作,上面画着在恩克托邸生活的所有人,是他十四岁生日那天,父母和宅邸里的所有人一起送给他的礼物。
走上前去细瞧,在那堵墙的前方地面上,只有一个伏倒的画框的痕迹。
……毕竟只是木头和纸而已。
莫雷没有久留,他开始更仔细地在焦糊成一团的废墟里扒拉,指望能找到一丝一毫的线索。
但是,什么都没有。
一个字也没有。全部变成了灰烬。
莫雷站在废墟的中央,一时间有些茫然。
天色已经暗了,贝洛蒙走上前,牵住了莫雷的手。
“走吧。”他尽可能温柔地说。
莫雷顺从地和他离开。
回到阿特和尤兰早上订好的客店,用完晚饭、回到房间,贝洛蒙设下一个静音的法阵,叫住了正要离开的阿特。
“前辈。”贝洛蒙忧心忡忡地开口,“我们今天遇到了一个认出莫雷的人,是辛布拉骑士团的团长,自称曾经是恩克托家的骑士。辛布拉城是莫雷长大的地方,若城里还有这样的人,莫雷的处境岂不是会非常危险?”
阿特似乎有些吃惊,仔细回想了一番,恍然似的点点头,道:“不必担心,我知道他,他是个特例。杰瑞斯,对吧?他在那日之前几天才入职辛布拉骑士团,那天的聚会,他刚好外出执勤,没有回来。”
阿特神色沉重地叹了口气,补充道:“我之所以这么笃定,是因为那天在恩克托宅邸里的人,除了我们,无一生还,甚至包括当时前来参加聚会的、与家主交好的朋友们,当时辛布拉骑士团的团长、与莫雷从小玩到大的同伴和他的家人,也一起被杀害了。”
莫雷已经看了过来,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老师,你从没有对我说过……”
阿特沉默片刻,道:“我带你离开的时候,的确以为极罚只止于恩克托。但后来我再回去想敛尸时,才知道当时在宅邸里的人全都死了。他们全都被烧成了灰烬,尸骨都混杂在一起难以区分。我将恩克托夫妇的骨灰带回夏利郡安葬,将其他人合葬在了辛布拉城的公共墓园,为他们举行了追悼,祈祷他们的灵魂能获得安宁。”
“而我……我向你隐瞒这个消息,是怕告诉你之后,你会执意回来复仇。”阿特的神色有些悲伤,他微微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莫雷似乎麻木了似的,只点了下头,说了一句:“我明白了。”
愧疚和懊悔在心底泛滥成灾,阿特实在不能再待下去了。他匆匆说了句:“好好休息。”便转身离开了房间。
贝洛蒙一时间也有一些后悔,他或许不该这么鲁莽地在这里直接问出口。
这个消息,无异于在莫雷千疮百孔的心上又扎上了一把刀。
……但后悔没有用。
他必须要照看好莫雷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