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雷啃完了面包,在屋前的院子里溜达了两圈,仰头看着高高挂起的太阳,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很闲。
太闲了。
无所事事地闲。
闲得莫雷全身发痒。
莫雷又转了一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侧。
剑已经被阿特收了起来。出去打探消息前,阿特千叮咛万嘱咐,他这两天的任务就是好好歇着,养足气力,别做多余的事。
要“养精蓄锐”。
莫雷忍不住又叹气。
但是这也太闲了,闲得他有点待不住了。
且不说这里没有酒。在阿特面前酩酊大醉,他也没有这个胆子。更别提阿特不知给他下了什么咒,他现在一想起酒的味道,这念头就像被切断了似的,让他感觉索然无味。
若说什么能让一个惯于宿醉的酒鬼感觉酒还没有水有滋味,那一定只有不讲道理的魔法了。
不过话说回来,现在他也不用再依赖酒精来麻痹自己了。
莫雷又路过了他们房间的窗户,透过窗口可以看见贝洛蒙正阖目端坐在床上,全身发光,一阵阵光晕随着魔力运转的频率有节奏地自贝洛蒙向外弥散,又迅速重新聚拢在他的身边、仿佛被吸引着不愿离开似的。
如此大量充盈的魔力汇聚,莫雷心里不由得又感慨了一遍——贝洛蒙的天赋真是高得惊人。
贝洛蒙金色的长发波浪似的垂落下来,披散在身上、床上,在魔法的光晕中熠熠生辉,仿佛给他镀了一层圣光似的,衬着贝洛蒙秀美的五官、微垂的眼睫、带着一股子悲天悯人味儿的神情,看着格外矜贵,比天使还像天使。
莫雷搜肠刮肚了半天,除了美丽,想不出更适合描绘贝洛蒙长相的词。
但“美丽”一词放在贝洛蒙身上,又感觉太平庸了。
贝洛蒙,是比“美丽”还要美的存在。在美丽的存在中,他一定是最顶尖的。
莫雷徒劳无功地回想着自己曾经学过的那些美好的形容词,却仍旧一无所获。
唉……当年果然还是不该那么逃课。语汇课的内容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知不觉,莫雷已经趴在了窗口上。不知盯着贝洛蒙看了多久。
“只是这么看着,你也学不到什么。”侧后方忽然传来一个刚刚才熟悉起来的声音。
莫雷吓了一跳,被火灼似的猛地直起身,推开窗台向后退了一步,转身就看见尤兰站在那里,面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神中却分明有些玩味。
莫雷也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他清了清嗓子,顾左右而言他:“早啊。”说着,举起手来象征性地摇了摇,尴尬地强笑了一下。
尤兰也微笑了一下,回道:“早。”又顿了顿,看了眼窗口,示意莫雷到溪边去。
莫雷跟到了溪边,看着尤兰,等他开口。
“你那么一瞬不瞬地盯着看,会让他分心。”尤兰低声道,“魔力汇聚还是有风险的,需要法师的高度专注,即便是阿特,有条件的情况下,也会独自一人闭关。”
莫雷心里一紧,立刻转身背向窗口,点了点头:“明白了。”
尤兰与他站成一排,望着不远处的森林,和莫雷闲聊:“阿特一直和我说你的事情,所以我们虽然不熟,但我却觉得对你挺熟悉的。”
莫雷也放松下来,顺嘴道:“我那时候太任性了,自大得很,到处闯祸,不是太招人喜欢。我有时自己想起来,都觉得挺讨人厌的。”
尤兰看了他一眼:“……这倒与我听到的不一样。阿特说你是个难得一见的好孩子。”
莫雷有些吃惊:“我?好孩子?”
尤兰点点头:“他说你性格好,天赋高,活泼好动,生气勃勃,每天精力无限,又识大体,知轻重,明辨是非,言出必践。还有很多很多,基本都在称赞你。”
莫雷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谦虚道:“老师过奖了,倒也没有这么好。”
尤兰也笑了,随即又敛了表情,望向莫雷,忽然来了这么一句:“阿特一直有些忐忑,一直心怀愧疚。当着你的面,他说不出来,但是,我还是想问一问。”
这语气着实严肃。莫雷呆了一呆,疑惑道:“问什么?”
尤兰沉默了片刻,开口:“你恨过阿特吗?”
莫雷怔住。
……?他为什么要恨阿特?
尤兰又望向森林,续道:“阿特说,他带你从恩克托家逃离之后,强硬地关了你三十天,硬是拦着你、不让你回头复仇,后来你偷偷走了,他也没来得及好好开解你。所以他一直懊悔为什么当时没有找到其他更好的办法,还觉得你会因为这件事怨恨他。平时不显,但我感觉得出来。……所以,莫雷,你会恨他吗?”
莫雷微微低下头。目光落在了溪水上。
他曾经的确非常愤怒,怨恨世间的一切。
但阿特不在其中。
阿特……只是想救他的命。即便莫雷并不想活。
“我不会怨恨老师。”莫雷回答。“冤有头,债有主。老师是有恩于我的人,我没道理恨他。我也的确不怨恨他。”莫雷笑了一下,又补上一句:“毕竟,他是我的家人啊。”
尤兰似乎没想到竟会是这个回答,顿了片刻,才道:“你果然是个难得一见的好孩子。”
莫雷哈哈大笑:“现在还叫我孩子,是不是年纪太大了。”
尤兰也笑起来:“你们才多大岁数,对我们来说,不就是两个孩子吗。”
莫雷忽然想起一件事,看向尤兰:“说起来,我还没见过魔王的本事,高等魔物我已经打得很吃力了,要不我们试试?让我也长长见识。”
尤兰想了想,道:“你还需要恢复。但是我的确可以先告诉你一些技巧和关窍。我想之后肯定不可避免和其他魔王起冲突,我与阿特也不可能随时周全到。你们提前了解得越多,保命的倚仗就越多。”
说着,便将莫雷带到小溪对岸的空地上,拿起一根树枝,开始同他比划。
贝洛蒙收束心神,从窗口向外望去时,就见莫雷正扒着尤兰的脖子在读些什么。
“……这是魔域常用的简化阵法,你记住这几个简单的语汇,只要魔王身上出现了这个,你就可以判断他可能的弱点在哪里了。”尤兰总结道。
莫雷点了点头,拿起树枝来又要临摹一遍。
贝洛蒙已走到了小溪边,跟对侧的他们打了声招呼。
莫雷精神一振,也不摹了,拎着树枝三两下跳过溪水,开始在地上给贝洛蒙画符。
将刚刚学到的东西一五一十都倒给了贝洛蒙,莫雷把树枝一扔,高兴道:“你来得正好。你脑袋比我好使。有你帮忙记着,我就放心了。”
贝洛蒙也跟着高兴起来。他喜欢莫雷这样依赖自己的感觉。
莫雷忽而凑近了些,又退回去,奇道:“你的瞳色果然变浅了。”
贝洛蒙点点头:“我差不多恢复一多半了,明天再来一次,基本就足够了。”
莫雷想问他刚刚那么盯着有没有打扰到贝洛蒙,话到嘴边打了个转,又咽了回去。
不知怎么地,但这么问……也太奇怪了。
打消了想不通的想法,莫雷转而提议道:“离中午还有些时候,我们继续跟尤兰请教点东西吧?”
贝洛蒙欣然同意。
尤兰给莫雷和贝洛蒙恶补了一番魔王和魔域的基础知识,有问必答,毫不藏私。
直到隔天午后,尤兰被阿特带去放置道标,课程才暂停了下来。
贝洛蒙调息结束,又用了不少时间重新建构起身体内外层层嵌套的魔力环境,至日近西斜,才算告一段落。
走出门去,就看见莫雷正坐在躺椅边的草地上,低着头认真地做着什么。
贝洛蒙心生好奇,走到莫雷身边坐下,凑过去看他手里的东西。
莫雷见他想看,便将手掌摊开,一小堆草叶攒成的小圆珠正在他的手心里滚来滚去。
莫雷一手拿着一根细线,一手拿着一颗珠子,穿针似的将线引过去,一颗颗把小珠子串了起来。
这么细致的活计,出现在莫雷粗硬的手中,显得怪异又有趣,但看在贝洛蒙眼里,又成了别样可爱的味道。
莫雷边串边道:“我给老师做过一个。尤兰不是老师的爱人吗?我就想也给他做一个,跟老师凑个一对,也算是这两天给咱们上课的报答。”
贝洛蒙只顾看着,心里满是宠爱,闻言笑吟吟点头,又好奇道:“你在哪里学会了这门手艺?”
莫雷道:“这有什么难的,看看就会了。主要是老师喜欢这种小玩意儿,以前买过不少,都堆在小箱子里,我看得多了,又稍微拆过几个,就会了。”
想到莫雷偷偷拆掉阿特私藏的宝贝的场面,贝洛蒙忍俊不禁。
他就这样放松地陪在莫雷身边,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看着,偶尔想起什么就闲谈几句。
日暮西沉,夜色渐浓,贝洛蒙随意挥了挥手,十几颗闪耀的光球就浮现在他们身边,晕出的光层叠环抱着两人,映亮了这一方小天地。
识趣。莫雷在心里夸赞了一声。
就着光亮将最后一点完工,莫雷满意地拍了拍手,转头想给贝洛蒙展示一下成品,却蓦地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似的,一时间呆在了原地。
两三颗小光球正浮在贝洛蒙的身侧和身后,柔和的光晕洒在他的身上、脸上,映着他的眼眸,仿佛在他的眼底深处蕴藏了万千星光。
在柔和的光晕里,贝洛蒙眉眼温柔,嘴角噙笑,就这么静静地望着莫雷。
啊……
莫雷忍不住感叹。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贝洛蒙时的感觉——
那“一见钟情”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