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雷感觉心脏在胸口剧烈地跳动着。
他有些呼吸困难。
闭上眼睛,头抵树干,咬牙熬过这阵心悸,莫雷尽可能轻缓地、无声地深呼吸了几次,才敢再次面对那个让他心颤的疑问。
如果一个魔王出现在了这里,那阿特呢?
莫雷和贝洛蒙拖住塞瑟尔,阿特去应对魔物,这是早先三人商量的结果。
与他们不同,阿特对魔物的到来异常有信心。莫雷相信老师,于是也真的做好了迎接魔物的准备。
只是莫雷没想到,他们吸引来的竟然是一个魔王。
也对,毕竟诱饵,可是阿特啊……
阿特不会出事的。
莫雷默念了一遍,又向外侧看去。
魔王庞大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但那股寒气依旧萦绕不绝。
还有死一般的寂静。
此刻弗拉德山谷周遭的教士早已死的死、逃的逃,偌大的山谷,不出意外的话,估计就剩下了他们两个、不知在哪里的阿特和不知去向的魔王。
黑夜即将降临,莫雷不敢久留,背着贝洛蒙向树林的更深处走去。
贝洛蒙的情况很不妙,他必须尽快找到阿特。
走了不到百步,莫雷又蓦地停下,凝神看向几丈外的林木阴影间。
他直觉那里有什么东西,甚至萌生了后退的想法。
“不必紧张。”
一个冷硬的声音从林木后传来,带着某种难以形容的奇异腔调。
“你们,与阿特·安杰罗斯,是什么关系?”
一个全身甲胄、漆黑的、高大的男人一边这么问着,一边离开阴影的荫蔽,走到两人面前。
莫雷迟疑了一下,在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面前,他决定还是实话实说——
如果他猜得没错,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的“人”,恐怕与刚刚的魔王脱不了干系。
魔王,更可能,是为救阿特而来。
“阿特是我的老师。”莫雷说。
他决定赌一把。
男人扬了下下巴,示意莫雷背上的贝洛蒙。
“他,是我的学伴,少年时也曾接受阿特教导。”莫雷补充道。
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男人忽然换了个话题:“你背上的法师,如果再不解咒,他就要死了。”
莫雷心中一凛,忙上前一步:“前辈!前辈可会解咒?我遍寻不到恩师,对法咒也一窍不通,实在无能为力。如果前辈愿意,请求前辈救命!”
男人意外地好说话,竟当真点头道:“你放他下来,我可以帮忙。”
莫雷于是更加笃定自己的判断,寻到一处平坦些的草地,扶贝洛蒙躺下。
男人的解决方法非常简单直接——他抬手向天一击,一个泛着红光的号角就浮现在他们三个正上方的高空,伴随着三声雷鸣般的轰响,璀璨耀目地闪烁了几下,而后渐渐消隐。
……这是什么信号?
莫雷刚刚收回目光,不远处就凭空出现了一道裂隙,阿特·安杰罗斯急匆匆从里面走了出来。
目光从漆黑的男人身上一扫而过,阿特松了口气,没有多说什么,转而快步走向莫雷:“莫利!太好了,你们都在这儿。”
莫雷精神一振,顾不得心中升起的疑问,先起身让开位置:“老师,您快看看贝洛蒙,他中了流血和昏迷的咒术,魔力也快耗尽了。”
阿特吃了一惊,立刻去查看贝洛蒙的情况,掌心虚悬在伤口的上方。随着阿特对魔力的引导,十数个阵法接二连三从伤口处浮现又崩散,贝洛蒙的脸色也随之好转了许多。
直到伤口完全愈合,阿特才收回手来,吩咐莫雷:“你扶好他,这里不适合久留,我们先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又转向一旁的男人:“你靠近一些,我们一起走。”
男人没有异议,听话地走近了几步。
地面光芒骤起,下一个瞬间,四人已出现在了一个小木屋中。
阿特指挥莫雷把贝洛蒙抱上床去,边解释道:“这是我曾经居住过的小屋,罕有人可以抵达,算是一个安全的地方,我们先在这里休整几天。”
莫雷把人安置到床上,边转头看了看四周。
“怎么了?”阿特注意到他的动静,出声询问。
莫雷指了指自己和床上的贝洛蒙:“这一身血迹,我想清洗一下。老师,这里有可用的工具吗?”
阿特微微一笑,抬手想施展一个清洁术,忽地一顿,转而在床前幻化出一盆清水和一卷白布来。
阿特站起身:“这个房间是你们的了,你慢慢来,我们先出去了。”
又叮嘱他一句,“莫利,清洁之后,好好休息,你的身体已经快到极限了。”
莫雷道了声谢,看阿特和不知名的男人一前一后离开——甚至贴心地带上了房门,才又专心到眼前的事情上来。
他自己还好,只是沾染了贝洛蒙的血迹,将染血的上衣和衬衣团成一团放到一边,身上倒还挺干净的。
那还是先处理贝洛蒙吧。莫雷想。
走到床前,看着昏睡的贝洛蒙,莫雷刚想要伸手,却忽然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感觉。
……
莫雷猛地摇了摇头。他有什么好脸红的!他又不是在干坏事!
将贝洛蒙的法师袍三两下扒干净,和脏衣服丢到一起,莫雷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贝洛蒙的身体比想象中要健壮一些,柔韧的肌肉覆盖着纤细的骨骼,表面是常年被魔力浸润的白净晶莹的肌肤——
只是多半都沾着血迹。
伤口确实愈合了,但这么多血也不是流假的。
莫雷叹了口气,他感觉心里有些不舒服。
要是他当时再机敏一些……或许贝洛蒙,就不会受伤了。
他竟然让一个法师受到了近战武器的致命伤害,这真是身为一个武者巨大的失败。
用沾了温水的白布尽可能轻柔地擦拭着,莫雷全神贯注,一点点拭去贝洛蒙身上的血迹。
隔着一层薄布,他几乎错觉自己正在抚摸贝洛蒙的身体。就连手心接触着贝洛蒙的那部分,似乎都变得越来越热。
莫雷忍不住停下,闭上眼睛深呼吸,遏制着自己别向奇怪的地方联想。
调整好了心态,莫雷继续干活。
对,他只是在伺候贝洛蒙而已。
就是这样,仅此而已。
只是全程,莫雷的目光都有意地避开了贝洛蒙的脸。
将贝洛蒙正反两面都擦干净了,扶着人躺到枕头上,又给妥帖地盖好被子,莫雷长舒一口气,将几乎变成淡红色的白布扔回了已变成同样颜色的水里。
这不就完了吗?就是这么简单的事。
就是这么单纯的事。
对。就是这样,仅此而已。
莫雷将衣物也丢到盆里,抱起水盆想出门洗洗——他早先透过窗口看到门外有一条小溪。
但他刚站起身,就感觉一阵晕眩,眼前一阵阵发黑,踉跄两步才勉强站稳。
也对……莫雷有些模糊地想,他刚刚才经历了一场精疲力竭的生死之战,老师说了,他的身体,已经到极限了……
……水盆……糟糕……
早知道就……
莫雷最后的知觉,是没入黑暗的最后一瞬,似乎有谁扶了他一把。
贝洛蒙神智复苏的时候,就感觉有谁在擦拭自己的身体。
轻柔,细腻,带着十二分的珍惜似的。
这世界上,还会有这样的人吗?
贝洛蒙有些沉溺于这样温柔的对待,一时间竟不想从幻梦般的现实中惊醒。
但他更想知道,这到底是谁。
偷偷睁开了一条缝,莫雷高大健壮的身影随即映入眼帘。
正襟危坐,肌肉紧绷,面色凝重,感觉像在应对不得了的大事。
——其实只是在给自己擦身而已。
莫雷一直没有抬头,贝洛蒙就这么一直沉默地悄悄看着莫雷。
他还是有些不习惯这个长大了的莫雷,还习惯性地在这个莫雷身上寻找熟悉的影子。
但不论是哪个莫雷,都是他心中的珍宝。
眼下,他的珍宝,也在小心翼翼地对待着他。
贝洛蒙心里感觉像吃了蜜一样甜。
好好地享受了一番心爱之人的温柔,眼看莫雷转身要离开,贝洛蒙正想出声,就见他忽地晃了一晃,手中的水盆不受控制似的掉落下来,整个人也软倒下去。
贝洛蒙大吃一惊,下意识调动法术稳住了即将翻倒的水盆,一边给了莫雷一个缓冲,让自己来得及接住。
贝洛蒙不似一般法师全然不顾身体能力的提升,还算稳当地接住莫雷之后,才抱着人跌坐到地上去。
只是接连用了两个小法术,竟然就让他感觉有些虚脱。
看来魔力已经耗尽了。
没有常御阵法的防备,莫雷火热的体温毫不遮掩地融入着他的身体。
贝洛蒙看着怀中的莫雷,才惊觉这是他们第一次毫无隔阂、如此亲密地贴近。
这是真实的莫雷的体温,莫雷的身体,莫雷的触感。
贝洛蒙不敢再看,只得闭上眼睛,但仅片刻又睁了开。
闭上眼睛,只能让他更清晰地感知莫雷。
……此刻远远不是时候。
贝洛蒙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于是转而看向莫雷的脸。
疲倦的神色,在昏睡之后仍然残余在他的脸上。
从脖颈向下,到处都是青紫瘀血的瘢痕。
没有法师的帮助,莫雷一个人依旧突破了塞瑟尔的钳制,顺利带他逃脱、与师匠汇合。
这一定很辛苦。
塞瑟尔魔武双修、均是顶尖实力,两个人合作犹然勉强应对,更何况只有一个莫雷,还带着一个重伤昏迷的他呢。
一定……是苦战吧。
贝洛蒙有些心疼。
他已经感觉状态好些了,得益于他逆天的元素亲和天赋,他的魔力积累速度总是旁人的数倍。到现在为止积攒的份量,应该足够他做这件事。
贝洛蒙指尖凝起一点冰蓝色的光辉,指向莫雷身上淤青的地方。
这样一点点地修复,也不会是多么大的负担。
而且……就算莫雷突然醒了,也不会觉得哪里奇怪。
只是贝洛蒙依旧提心吊胆着,但隐隐又有些期待,时不时地觑一眼莫雷的动静。
直到疗愈结束,莫雷还沉沉睡着,贝洛蒙反而松了口气。
这样也好。
将莫雷抱到床上,像刚刚的莫雷一样,把被子端正地掖好,贝洛蒙站在一旁定定看了片刻,才施术把自己的长发及法袍衣物都洗净了,打理干净,穿戴整齐,出门去寻阿特。
阿特和一个未曾见过的高大男人正站在门前说些什么,见贝洛蒙出来,还微笑着向他打了声招呼。
“感觉好些了吗?”阿特问。
贝洛蒙点点头:“好多了。”说着,稍稍回头看了眼自己关上的房门,又加了一句,“多谢前辈。”
明明是一个清洗术就可以解决的事情,阿特却给他制造了一个机会。
他合该道谢。
阿特眨了一下眼睛,假装自己没领会这层意思,转而对贝洛蒙介绍:“这是尤兰,尤兰·希弗,是我的挚友。”
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也是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