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玛丽都在恭敬地和贝洛蒙搭话,搜肠刮肚地找一些不过火、不无聊、不让人觉得冒犯的话题,竭尽全力不让尊贵的贝洛蒙大人感觉被冷落。
这反而便宜了莫雷,自打出了城门起,就踏踏实实扮演一个木头,默默走在前方引路。
这挺好的。不和高贵的大人攀交情,不和教会中人多说一句闲话,不冒头,不惹眼,彻底沉寂在沉默的底层洪流中,这是保障莫雷十年来苟活无虞的处世原则。
像一个影子一样混迹在人群中,让他感觉安全。
譬如今天一天出的风头,就已经够让莫雷浑身难受了。
尤其是,还招来了这个贝洛蒙大人。
莫雷隐秘地向后瞟了一眼。
白袍金发的魔法师正嘴角噙着浅淡的微笑聆听红发女孩的盈盈笑语,偶尔点一下头,偶尔回应一两句,但总能接续得当、让话题可以顺畅地进行下去,得体,严谨,仿佛是一个温和慈爱的长辈,在照顾小辈的情绪。
这是教士一贯的姿态,聆听世人,俯瞰世人,温和谦逊的外表下,充斥着坚冰一般冷酷的傲慢和漠然。
是莫雷厌憎至极的模样。
一个教士,跟在莫雷的身后,让他如芒刺在背,坐立难安。
更何况,以这个教士的能力之强,明显不是什么教会边缘的小人物。
有这样的人紧随自己,决不是什么好兆头。
莫雷心情复杂忐忑,内里情绪翻江倒海,表面倒还一如平常,只是他一直一言不发,让玛丽都感觉出这个受父亲的委托来救自己的流浪剑士心情很不愉快。
只是莫雷健壮魁梧的高大体格,凌乱混杂的破烂衣裳,胡髭浓密的粗犷模样,让一介小姑娘不敢随意靠近,于是相伴而行的三人前后相距得越来越远,莫雷人已经在酒馆门外了,玛丽和贝洛蒙还远在街口,刚刚转进这条街来。
“呦呵!你个穷鬼,你还敢来?!”
脑袋后面突来一声暴喝,莫雷扭头看向身后,感受到迎面而来的拳风,下意识地蹲了下去。
一个硕大的拳头“唰”的一声从他脑袋刚刚在的位置重重划了过去。
一拳打空,那壮汉疑问一声,又紧着第二拳追了过来。
莫雷现在可不似昨天,他清醒得很,又憋了一肚子怨气,此刻没什么好脾性,当下决然反击,一只手格住那汉子的拳头,另一只手锁住汉子的手腕,从腰背到大腿,使足了力气,用全身的力量狠狠一转,直接将一个体格约莫是自己两倍的壮汉远远扔了出去。
这是带着除魔作战技巧的格斗技术,拿来对付一般人,委实是“大材小用”了。
但莫雷现在心里不痛快,能迅速处理了的事情,他不想拖得太久。
那壮汉重重落地,瘫软在地上一时间爬不起来。另外两位同行者也注意到这边的风波,快步赶了过来,贝洛蒙还在壮汉身边驻足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查看伤势。
莫雷心中一紧,忽然又有点后悔。
不过他的那点家底技术恐怕早就被贝洛蒙看光了,莫雷自暴自弃地想,不多这一下。
玛丽径直冲到莫雷身前,跑得脸颊通红,微微喘着、担忧地看着莫雷:“莫雷大人,您没事吧?”
任谁被这样一个满眼关切的女孩子担心地看着,多么冷酷的心都会变软吧。
莫雷感觉心中的坚硬的隔墙像纸一样被戳穿了,怒气倏忽消散、阴云转晴,实话实说:“没事。”
说着,还望了一眼走过来的贝洛蒙,主动开口:“那人没事吧?”
贝洛蒙笑了一下:“你手底下很有分寸,人只是摔得麻痹了,骨筋酥软,过会儿就能缓过来。”
这是赞赏还是嘲讽哦。莫雷心里嘀咕。
“这就是波尔酒馆了,我们就约在这里。”莫雷指了指波尔酒馆裂开一半的木招牌,对玛丽道,“你别怕,我们陪你一起进去。”
波尔酒馆是穷鬼酒鬼和滥赌鬼群聚的地方,良家女孩都会绕道走,若非莫雷也只是行经此处,除了这个酒馆没有别的地方可约,他也不会选在这里。
只希望除了地上那个,酒馆里的其他人都能忘了昨夜的事情。
推开酒馆的门,铜铃“铛铃铃”响了一串,激起了几道望向门边的视线,注意到莫雷,又纷纷转了开。
日近西山,屋里已经燃起了油灯,零零散散聚了三五堆人,只有一个独身坐在柜台前埋头哭泣的格格不入,那就是玛丽的父亲,
莫雷大踏步上前,拍了拍老人的肩:“欸,我找到人了,别哭了,起来看看。”
老人一顿,猛地抬起头来,见是莫雷,又转身,果然看见了红发的漂亮女孩。
酒馆老板一直注意着这边,见状还安慰他:“老乔治,这下你放心了吧?女儿完好地回来了,真是上帝庇佑。”
明明是莫雷庇佑,至少也是贝洛蒙庇佑,哪儿轮得到上帝了?
莫雷摇了摇头,看着老人与女儿紧紧相拥,哭诉得差不多了,才吆喝着带人出门,走到下一处路口,有些得意地对老人道:”怎么样,我没食言吧?“
老人感激涕零,握住莫雷的手连连道谢,玛丽站在父亲身后扶着他,略有些尴尬地偷瞄着安静的贝洛蒙。
莫雷清了清嗓子,拍了拍老人的手背,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老人看着莫雷,语气又有些迟疑:“啊……大人,我,我应该,给你多少感谢金呢?”
看玛丽和老人的衣着打扮,显然家里并不穷困,既然这样……
“就按市场价给吧,你们这儿的市场价多少?”莫雷摸着自己的良心问。
老人顿时松了口气,连连道:“魔物入侵这么危险的情况,至少……至少值两个金币!我这就给您。”
将两个金币揣进怀里——四年来的第一笔巨款,莫雷笑得嘴角都压不下来,和玛丽父女好好道别之后,才想起身边还有一个教会的高阶魔法师。
好心情顿时被削去一半,莫雷看了看贝洛蒙,忍不住问:“你怎么还在这里?”语气十足尖锐。
贝洛蒙仍是微笑的模样,仿佛根本不会生气一般,语气依然那么温和——
“看来你真的不会做生意。”
……就是说的话句句戳人肺管子。
莫雷没好气道:“要你管。”
贝洛蒙仍笑吟吟的:“自然是与我有关,我这里就有一笔生意,你有兴趣合作吗?”
莫雷挑了一边眉毛,想也不想:“不……”
“我给你十倍,市场价十倍的价格。”
莫雷绕在口边的“不”字又吞了回去。
二十个金币啊……他有些犹豫了。
贝洛蒙观察着莫雷的神色,继续道:“……五十个金币,如何?”
五,五十?
莫雷诧异地合不拢嘴。
五十个金币!
几乎够他优渥地生活一辈子了。
贝洛蒙又加了个码:“我只占用你今晚,这一夜的时间。”
一个晚上,净赚五十个金币,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虽然肯定很冒险,天下间没这么好的买卖,但是……
值得一试!
莫雷对自己的身手很有信心,就算是贝洛蒙要加害他,他也自信能逃脱。
“如何?”贝洛蒙问,十分期待的样子。
莫雷点了下头:“成交!”
又确认了一遍:“五十个金币,你确定?”
贝洛蒙肯定道:“绝不反悔。我以主的名义立誓,明日日出,五十个金币即刻奉上。”
莫雷拍掌:“好!爽快!说吧,你要我去干什么?”
贝洛蒙望向他们来时的路,思索着道:“陪我回一趟迪克托林萨圣城,我想去主教座堂确认一件事。我想,我应该需要你的协助,”
莫雷顿时反应过来。
是那个魔物口中的,贝洛蒙应该知道、实际上却不知道的事情。
这绝对有得罪教会的风险,如果只是出于好奇,得不偿失。
但莫雷一个局外人,说不出阻止贝洛蒙的话。
……反正明日一早拿到钱,他就躲去远远的地方,至于贝洛蒙是否得罪教会,又与他何干?
走在回程的路上,贝洛蒙竟还主动和莫雷攀谈:“你冒着生命危险完成任务,说是市场价,但玛丽的父亲只给了你两个金币,你不生气吗?”
莫雷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不以为然:“那有什么可生气的,两个金币已经很多了,就算拿去胡吃海塞,过一年也绰绰有余。”
贝洛蒙默然,眉眼低垂,嘴角抹平,神色竟有些沉郁。
倒更像个正常人了。
“这几年魔物肆虐,大家日子都不好过。”莫雷忍不住开口,不是想劝慰谁,就是想说点什么,“一口气拿出两个金币给我,已经很不容易了,我还没想到会有这么多呢。”
看来以后可以多做做这方面的活计,就不用天天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了。
莫雷拍了下自己的脑袋。
想什么呢,只要顺利做了贝洛蒙这单,他下半辈子吃穿不愁!
“你到底要我配合什么?”莫雷问,他得先做好准备。
贝洛蒙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忽又一顿,道:“我先带你置办一身装备,我打算匿踪去教堂深处查看一下阵法,不知会有什么凶险,我们做好准备,以策万全。”
……结果还是什么也不知道啊,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一套白得的装备,外加五十个金币,够可以了,他还要求啥?
“胡子真要剃吗?”莫雷眉头皱紧,脸上写满了不情愿,看着额外凶狠。
剃胡匠被骇得不敢动手,求助地看向贝洛蒙。
贝洛蒙点头,坚定道:“一定要剃。”
“谁规定了进教堂必须剃胡子啊。”莫雷抱怨了一句,认命似的靠到椅背上。
看在钱的面子上……
莫雷心疼地摸了摸下巴那一撮在自己强烈要求下保留的青色的胡茬,看着镜中的自己,竟感觉有几分陌生。
头发也被妥帖地打理成了绅士的样子,面容干净整洁,胡髭修剪精致,久违地显露出坚毅的脸部轮廓,搭配还是那么英武俊气的五官——与记忆中的自己稍有不同,毕竟十年过去,不知不觉已变得成熟而俊朗了。
好看。
莫雷在心里给自己打了一个完美的分数。
只可惜,没有了满面胡须的遮掩,这张脸上父母的影子变得更加明显,那是已殁的家族的残遗,他十分不愿展示在世界面前的东西。
顶着这么一张脸进主教座堂,不会啥也没干,先被教会的人抓起来吧?
莫雷有些担忧。
此刻二人已经走在去铁匠铺的路上,还差最后一个武器,莫雷就装备齐了。
贝洛蒙似乎看出了莫雷的想法,开口道:“别担心,我们一路上都不会遇到其他人。“
莫雷点了点头。
贝洛蒙隐去了教会二字,看来是打定主意隐秘行事,白天高调出城,可能也是为了晚上偷偷潜回吧。
但贝洛蒙这一身白衣金发和惹眼的相貌变都不变,怎么都不像在隐匿行踪啊?
注意到莫雷质疑的目光,贝洛蒙笑笑,随手画了个圈,圈里显示了一层半透明的影像,是并肩而行的两个人,一个是莫雷,但莫雷身边的却是个其貌不扬、穿着灰色斗篷的黑发青年。
贝洛蒙将幻镜收了,解释道:“这就是我们在外人眼中的模样。”
莫雷忍不住吐槽:“你有这个本事,为什么还要折腾我的胡子,直接把我也一起处理一下不行吗?”
贝洛蒙道:“很遗憾,这个技能只能用在我自己身上。”
很遗憾,说得很诚恳的样子,但莫雷还是能感觉到贝洛蒙语气中藏不住的愉悦。
……啊,毕竟有五十个金币呢,忍了。
二人一番折腾,抵达主教座堂前的广场上时,已经是深夜了。
由于魔物入侵的影响,迪克托林萨圣城开始实行全面戒严,全街道宵禁,家家户户闭门熄灯,街上空无一人,两侧的路灯被日间的战斗波及、损毁了一大半,仅有的一两盏挣扎着亮着微弱的黄色灯光,在这月色暗淡的夜晚,更衬得城内幽暗冷寂。
教堂伫立在广场上,在单薄的的月光下勾勒出比夜色还要漆黑、比巨龙还要庞大的黑影,被世人称作“神性”的色彩渲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