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升起,天幕变得清朗,昊璟靠着椅背望向窗外,阳光正一点点漫过窗棂涌了进来,眼前净是晃眼的金色。夏末秋初,窗外的花木依旧葱郁绚丽,可他的心却是一片萧瑟。他轻轻的叹了口气,双眉不自觉地拧在一起。
在过去的日日夜夜里,昊璟不是没有预习过重逢的场景,只是那一次次预演中,爱也好恨也罢,他都描绘得太过用力了,可事实并非如此,所有情感的流露都不似想象中那般浓郁,都只是淡淡的,像此刻从洞开的门窗渗入的风,若有似无。
安静的空气被叩门声打断,轻轻的,只三下,而后又恢复了沉寂。是奕涵吧,昊璟收回思绪,嘴角勾出一道苦涩的弧度,就是这样刻意营造的距离感,让他觉得所有努力都像是拳头砸上了棉花,不过是徒劳罢了。
沐浴之后奕涵身着烟灰色长衫,濡湿的黑发随意扎起,柔和的阳光从屋檐泄下,往后是碧翠的深绿,再往后是澄澈的天空,这场景正好被门框定格成瑰丽画卷。可偏偏就是这个看似温润的少年,轻而易举的就能撩动他的情绪。
“昨天,你去哪儿了?”昊璟不想复习父子俩相对无言的尴尬场景,故而奕涵刚站定,便开门见山的问道。
“昨天?”奕涵抬眼讶异的看着昊璟,早晨按捺不住心底的焦躁冲撞了母亲,他原以为父亲口中的“我想跟你谈谈”只不过是想避开母亲训他的借口。没想到父亲他居然没有跳脚,倒还关心起他昨日的行程,他松了口气,轻描淡写的答道:“有点事,回去一趟。”
“所以,你就可以一声不响的走掉了么?而且…我记得,前晚我告诉过你,昨晚我们会为你接风…”昊璟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胸口的情绪堵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从得知涵儿回来起,每顿饭小妤尽心张罗,昨天那顿更是费尽心思,可涵儿居然连露面都不愿意!
“没有这个必要的,我…”奕涵甫一开口,见昊璟寒了脸,便收声不再说话。昨晚错过晚餐的确不是有意为之,只是这些年,早已经习惯了镰的食堂,饭点到了没有谁会刻意等着谁就餐,几个熟识的伙伴正好碰上凑一桌边吃边聊也好,一个人找个角落默默扒饭也好,横竖都能填饱肚子均衡营养。
奕涵不痛不痒的态度,让昊璟心口莫名涌起一股浊气。若非见过涵儿在小泽面前的乖顺模样,他或许也不至于如此气闷,只当他的儿子长成了一个冷情的人。可那个在泽儿面前会笑会哭的小孩儿,却偏偏在他和小妤面前总是冷着一张脸。
昊璟端起桌沿的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不曾想,早已凉却的茶水带着苦涩,从舌尖直渗到心头。他咽下口中的苦涩,整理思绪,重新看向垂首站着的奕涵,“说吧,如果是在那里,你这样率性行事,你叔叔还有你哥哥会怎么罚你?”
“大人,你不能…”奕涵愕然抬头,但“打”字还没说出口他便红了脸。虽然他紧接着就拧着脖子故作镇定,可脸上的那抹红晕还是出卖了他的心绪,“哼,这与你无关吧,你说你的规矩就行!”
“我不能怎样?打你么?”昊璟看着难得可爱的奕涵,心底软得一塌糊涂,可嘴上却没有放过他的打算,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半大小子若是走上歧路也让人头疼。他喝了口茶才慢悠悠的罗列道:“用餐方面,往后若非当班,顿顿回家吃,晚餐一周准你外食一顿。当班或特殊情况提前报备,每晚戌时之前必须回来,过半个时辰便是10下戒尺,超过子时的话,你直接到这里找我,懂了?”
“哦,知道了…”奕涵抿着唇垂眼站着,他还没有幼稚到要抹去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所以倒也不会故意惹火跟父亲或母亲正面冲突。他抬手摸了一下还隐约作痛的左颊,长辈对晚辈的强行予夺,总是那么的合理而自然。
用过早餐,昊璟领着奕涵、祈雾出了门,王府离兵部主衙不远,若无急事昊璟通常选择步走。今日阳光正好,晨风微动,三人并行走过熙攘的街道。昊璟不时侧脸看着身侧的奕涵,引得奕涵通身不自在,却也不敢言语。昊璟见此唇角微微上扬,不得不说这样父子同进同出的场景,让他颇为受用。
兵部除了负责国防战略之外,还负责掌管武官选用、奖惩及兵籍、军械粮草等。昊璟虽也想把奕涵带着身边,但思前想后还是将他们分配到库部看守军械粮草,这代表着一个月有三五天,奕涵必需留在库部过夜。
昊璟并没有和奕涵同去,而是召来了库部的管事,让他带着他俩过去。库部设在皇城的边缘,奕涵和祈雾跟着管事来到兵部后的马厩,牵了马从马厩外的僻静便道直奔库部。库部的营寨大却极其简陋,管事介绍说这里驻扎着八个营,每个营又分为若干连,再往下就是十人组成的小队。白天全员就位,操练的操练,巡逻的巡逻,晚上则八个营轮流留下值夜。
营寨构造简单到荒凉的地步,没有镰里的雕梁画栋,只有一间间矮小的营房和高大的仓库胡乱的排部着。奕涵跟着管事走进其中的一间营房,只觉生无可恋。不大的营房里挤着六七个小伙子,室内的空气污浊不堪,只稍稍煽动鼻翼,涌入鼻腔的尽是汗液的酸臭。
库部地处郊区,水源紧缺,故而优先保证饮食供水。若正巧赶上前晚值夜,即使在这炎热的季节,大多数时候也是洗不上澡的,只能简单的抹个脸,并且男人多的地方,哪能没有点异味。管事蹬了一脚边上站着的小伙子,让他赶紧开窗子透透风,随后简单的介绍了两句便离开了。
“你们就是新来的?我是什长,加上你们俩,我们队终于是凑足十人了。”管事刚走,坐在简陋木桌前的一个彪形大汉便开了口,他袒胸露乳黝黑的皮肤上附着一层汗液,滑溜溜的像一只泥鳅,“来得正好,我们刚换了岗,正准备去跑操,你俩跟着来吧。”
“我早晨已经锻炼过了,而且今天的运动量也已经足够了,所以我就不参加了。”空气中弥漫着异味让奕涵眉头紧蹙,翻腾的胃液险些冲破防线,他抬手食指轻抵鼻子,勉强开了口。虽然在修罗塔中他也曾蓬头垢面满身血污,但这个气味若是别人身上散发出来的,他似乎还是难以接受。
不等祈雾回答,边上站着的一个套着褐色短褂的小伙子就蹭的跳到奕涵面前,指着他的鼻子不客气地吼道:“喂,小子,别不识好歹,我们老大让你去你就去,什么废话那么多!一个新兵蛋子还敢甩脸子!”
“小武,算了算了,今天就算了,豆芽菜呢,把他叫上,下了岗就不见人影,什么情况啊。”大汉站了起来,将桌上那碗白水一饮而尽,而后抬眼睨着奕涵道,“既然如此,那你们就明早再开始吧。”
“老大,那根豆芽菜一下岗我就让他先开始了,他那磨叽的样儿,不然回头我们又得等着他了。”那个被叫做小武的家伙忠狗一般巴巴的凑着什长,而后又转头凶神恶煞的瞪着奕涵他们,“听到没有,明天,早点到,敢拖我们后腿,你们可瞧仔细了!”
“不劳费心,拖不了后腿的。我俩晨练的时候跟你们并不一致,你们自己开始就好,不需要等我们。”奕涵后退了一步,生怕小武喷射的唾沫星子砸到脸上。说实话,这种睡到日上三竿才开始跑操的模式他是不太能理解。
“你们、叫什么名字…”什长的目光在奕涵和祈雾之间来回逡巡,他低啐了一声,冷不丁的笑了起来,生硬的笑容让身后其他的小伙们不寒而栗,“我也带了三五年兵了,见过的新兵不下百人,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有个性的。”
“杨奕涵…”
“祈雾…”
两人先后开了口,倒也坦荡。只是那时他们还并不知道,虽然同样是一个庞大的组织,但兵部不同于镰,镰里人与人之间不会有过多的交点,每个人只要顾好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但是兵部显然不一样,他们并不崇尚单兵作战,而讲团队协作。
“杨奕涵、祈雾,很好,我记住你们了。”什长脸上扯出的生硬弧度并没有消退,其实他多少也能猜出站位靠前的这位白净公子哥的身份定然不一般,但是这并不妨碍他教他们什么是规矩,对,在这间营房里,他就是规矩,“听着,我们回来之前,把这间屋子给我整理干净,等下我不想看到一粒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