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然睁开眼,室内光线正好,他微眯双眸,恍惚间又掉回那个血雨腥风的地狱。他微微侧过身,试图轻抬左臂,噬骨的疼痛让眼前的光景有些重影。
“醒啦?”奕涵捏着书脊,靠着椅背伸了个懒腰。早晨听祈雾说起两三天前昭然已经从塔里出来的事,他便快马加鞭的赶了回来。左肩被长戟剜了个大口子,虽不致命,但也够他折腾一段不短的时间。
“奕涵?”昭然左手撑床挣扎着坐了起来,湿冷的汗水渍湿了薄薄的里衣。他靠着床大口喘息着,眼前的景象虚浮着,他努力抬着沉重的眼皮,目光掠过奕涵稍显红肿的左颊,“听说、你回去了?”
“嗯…”奕涵瘪着嘴,打了个呵欠,眼皮无力的耷拉着。他抬手轻轻抚过左腮,隔了一夜又涂过药膏,虽然已经不那么疼了,但掌印还是颇为醒目。
“你呀,也不要太别扭了。”昭然垂下眼睑,眉眼间尽是艳羡。父严母慈,兄爱弟敬,这是他连在梦中都不敢勾勒的图景,“听说王爷和王妃可一直在等着你回去…”
“所以,我就应该感恩戴德的接受么?”奕涵啪的把书合上,随手扔到案头,本就不小的眼眸瞪得老大,“烦死人了,你们一个个…”
“我们自然不能代替你决定什么,只是奕涵,你为什么要这么抗拒呢?”昭然看着奕涵,无奈的轻笑,被偏爱的人才有任性的资格。
“为什么不尝试着去接受呢,奕涵?我想这也是镰主和殿下的用意吧,他们只是想制造这样一个机会,结果如何并不重要,努力过了即便无所收获也不会遗憾,他们只是不想你日后心有所憾罢了。”
奕涵抿着唇静静的听着,昭然的声音轻飘飘的,却一字字嵌入脑海。他撇了撇嘴,佯装不耐烦地说道:“啰嗦,哎…不说这个了,提起来就烦。你呢,你什么打算?”
“我?好歹是活着出来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我这虽然没那么严重,但开了这么大一口子,少说也得两三个月,就老老实实养伤复健咯…”这次是昭然心虚的移开目光,作为丞相家的长公子,他习文虽然极具天资,但练武确实稍逊一筹。奕涵曾多次劝他中止入关,每次他的回答都是他想知道自己能力的极限。
那时次次都能全身而退,奕涵也未横加干涉。这次他没能保全自己,奕涵的不悦从一开始就扑面而来,而今他又旧事重提,若不顺他的意,怕是要起一番争执了。
“还要继续么,不考虑放弃?”奕涵微微蹙眉,他不懂昭然到底在坚持些什么。镰虽然不是什么温情的地方,但也容得下人性的怯弱,每一次入关都不是强制。放弃或是继续,这是每个被镰圈养的人仅有的自由,只是一旦放弃,就要被剥夺姓氏,对你的家族宣告此人已经往生。往后的日子,做文吏也好,为侍卫也罢,总能找到合适自己的位置。
当然这是皇族之外所有人的特权,像奕涵就没有放弃的权利,因为所谓皇族的颜面,要么英勇赴死,要么披荆斩棘。当然,少数贵族子弟也有同样的义务,那是他们家族给他们戴上的镣铐。可昭然显然不用背负家族的名誉,而“林”这个姓氏对他而言,也如同那狗屎家族一样,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既然如此,他为何还要如此坚持?
“奕涵…”昭然歪着头,声音如同烈日下的薄雾般飘忽,许是身体的虚弱让他的精神也变得脆弱,他无法像往日一般侃侃而谈。他摩挲着左手虎口处的疤痕,那丑陋的疤痕正灼烧着他的皮肤,“我也有我不能退却的理由…”
昭然看着奕涵,眼神黯然,这是他唯一珍视的朋友,一直以来,他都努力掩饰着自己的不堪,如今如此虚弱的他早已无力维持体面。和他不同,奕涵在武学上虽不是天赋秉异的天才,却也算得上是万中无一的人才,他想要的只要努力,至今还没有落空的时候。一直站在高处的强者,又怎会懂得弱者的苦痛和无奈。
奕涵对上昭然的目光,眼神慢慢凝重,或许不知不觉中,他也犯了跟师父和师兄一样的错误,关心则乱,他好意的劝说对昭然而言,也许是难以接受的负担。
“好吧,你自己决定。”奕涵沉默良久才起身轻拍昭然的肩,臀侧还挂着两个扎眼的鞋印,想来是昊瑄的杰作,“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
昭然想起奕涵犯混被奕泽揍得下不来床那次,次日探望时他也发了好大的脾气,那时这对好朋友就约好要一起努力活下去,等到都变成固执老头,还一起煮茶对弈。昭然感激地看了一眼奕涵。“放心吧,没忘。我心里有数的,奕涵,不会太过勉强自己。”
“给你带了几泡大红袍,在桌上,是今年的新茶,身体利索了,泡一盏试试吧。”奕涵垂眼看着昭然,或许他应该尝试着多去理解昭然,而不是以关心之名逼着他放弃。奕涵揉了揉干涩的双眼,又打了个呵欠,昨晚因为认床几乎整夜未眠,“好啦,我走了,回房眯一觉去了。昭然哥,你好好修养吧。”
奕涵站在校场边放眼望去,此刻的天幕还覆盖着一层暗灰的薄幕,视线所及不过一丈远。他轻轻地嗤了一声,还真是够悠闲的,这个时辰镰的校场早就人声嘈杂,而眼前安静的场地甚至还能听见夏虫的鸣叫。
他左腿弓步向前,做着简单的热身动作。昨天由于太过疲惫,不觉间一睡到深夜,也就干脆在镰住下,再次醒来后就直接上马直奔兵部正堂。本想趁着清晨人少先熟悉一下陌生的环境,可不曾想兵部大门紧闭,也就最东侧的校场可以进出,索性就进来准备跑上几圈。
奕涵直起身,远远的有个模糊的剪影从灰暗的背景中剥离出来,越近越明晰。对方似乎也注意到场边的他,有意朝场边靠了过来。当两人仅有两步之遥,奕涵终于看清了对方。
“林绍然!”
林绍然也没想到会是奕涵,或者说他压根就没想过这个点会有人来跟他分享校场。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虽然不再继续往前,却没有停下活动着的双脚。他抬眼瞥着一脸讶异的奕涵,嘴角挂着一些骄傲的笑意,“怎么,很让你吃惊么?”
奕涵不置可否的耸耸肩,厚重的天幕似乎变薄了些许,头顶的那片灰暗不及方才的浓郁。这样的距离,奕涵可以清楚地看见林绍然泛红的双颊上相继摸出的汗粒,闪着幽暗的光。说实话,他确实没想到,会是林绍然。
“你是不是认为,我只是个一无是处的纨绔?”林绍然摸了摸鼻梁骨,快两年了,他已经坚持将近两年了,就是因为那年被奕涵砸中鼻梁,所以他才弃文从武。当然,他从来都不是纨绔,在那之前也不是。他之所以这么努力的活着,仅仅是因为他前面有个林昭然,像幽灵般漂浮在他的生活中,无处不在。
作为嫡长子的林昭然,若非左手偏巧多长了一根手指而被家族视为不祥之物,他怕是连降生的机会都没有。爱有多深恨就有多切,当年母亲因为林昭然,失了父亲的心,甚至差点被休回娘家,故而对昭然恨之入骨。所以如果说林昭然还能算父母爱情的结晶,那他林绍然就只不过是母亲留在林府的工具罢了。母亲带着目的的关怀,他是很享受,却也时常感到这种爱意的虚幻。
“杨奕涵,要不要比划比划?”林绍然转身走向墙边,运动后的急速心跳还未完全平息。他从木筒里抽出了一柄木剑抛给奕涵,自满的说道,“付出的汗水,总该得到相应的回报,不是么?”
林绍然攥紧手中的剑柄,身体因激动而战栗着,他知道现在的自己肯定还不是奕涵的对手,但他想弄清楚,这么多日日夜夜的付出有没有让自己进步,哪怕只是些微的进步。他就是想得到这种确定性,自己每天都在成长的确定性。
奕涵淡淡的看着林绍然,仗剑而上,只一招就封住了林绍然的咽喉。他右手腕略向下沉,木剑抵着林绍然的左肩,看到林绍然因肩头的疼痛而龇牙咧嘴,“付出就该有回报?你也是够幸运的,才会这么天真。”
这次林绍然依旧没能看清杨奕涵行云流水般的进攻动作,他捂住胸口,感觉奕涵方才那一下并不是落在自己的左肩,而是划在了他的心头,挫败和不甘缓缓的从心上被划开的罅口涌出,痛到无法呼吸。
奕涵瞥见林绍然抬起的右手食指上缠绕着薄薄一圈绷带,冷哼一声扔了手里的木剑。手指浅浅剌一道伤口都能得到妥善照顾的人,怎么可能会明白,这世上有多少人,比他活得更用力,最后却依然一无所获。
他咧了咧嘴看着奕涵隐入淡灰色的背景,听见自己的骄傲碎成满地的狼藉,斗转星移,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噪杂的夜,他倒在地上捂着冒血的鼻子惊慌抬眼,却看到俯身拉起奕涵的林昭然看向他的目光里掠过的轻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