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的季岁挑挑眉,大手一挥将门帘掀开,接过士兵手里皱巴巴的信,心中奇怪之余又有些好奇,那老匹夫已经有许多年没有给他写过信了,是什么原因让对方冰释前嫌,愿意给他捎信?
季岁手指拂过信封上不太明显的凸起,确实是那老小子的信,他朝小兵招招手,和颜悦色的询问道:“是谁送来的?”
“报告将军,不知,”言罢,他正了正神色,略带疑惑的说:“瞧着像是一个侠士。”
季岁好笑的拍拍小兵的肩膀,示意他回去,怎么可能是‘侠士’?宋邹恣哪会愿意让那群江湖人士来送信?就算宋邹恣愿意,那群人怕也是不太愿意的。
思及此,季岁将信纸抖开,上头赫然写着‘季大嘴,我儿就拜托你了,把他扔到随便哪个师从小兵做起就行,此事之后,你我二人所有的恩怨一笔勾销。’
季岁戍守边关多年,已然是忘记了开遍云城的桃花儿,以及那带着清甜的桃花酥的味道,却忘不掉他与宋邹恣、林玳的少年时光,说是恩怨,也不过是他与宋邹恣同时爱上作为青梅的林玳时做的许多错事,季岁微微叹息一声,那年宋邹恣十里红妆求娶林玳,少女坐着富丽的花轿成为新妇,他没跟任何人说,独自一人逃到了这遍地是酒与快马的漠北,这一躲就是三十年,他早已释然,心中对两位发小的愧疚却与日俱增,这句迟到了三十年的道歉也许是时候该说出来了。
他没有差遣手下去寻那个少年郎,而是选择自己亲自去,待靠近栏边,他一眼便认出了对方,宋熙舟同林玳长得很像,除了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英气,与宋邹恣尤为相像,其余就像是男儿版的林玳。
不……还是不一样的,林玳眼睛里装的是温婉,是柔情,这小崽子眼里的凶狠与警惕却是如何遮都遮不住,像是初生的狼崽子,其中固然清澈,内里的兽性任是何人都不敢小觑。
宋熙舟也看见了款款而来的中年男人,他躬身行礼,嘴中道:“季将军。”
季岁意外的凝视着一眼便认出他的少年人,未说什么,示意他直接跟着自己走,一旁震惊于季将军竟亲自出来的小兵才反应过来般恭谨的抱拳行礼,季岁摆摆手,领着孩子朝他居住的帐篷走去。
“最近还算太平,没有什么战事,你父亲既然把你交给我,我就有义务照顾你,你……就来当我的副官吧。”季岁想的很简单,一个在皇城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如若真进了那群糙汉子窝,怕是会被他们吃的骨头都不剩,这孩子年纪看着不大,一猜就是他两位发小的二儿子,这不就是前段时间那场荒唐的赐婚中的主角之一嘛……被军营里的军痞子知道的话定会找茬,那混蛋是自己的孩子不知道心疼是吧。
腿脚有些疲软的宋熙舟顿住脚步,小白也随之停下,一人一马横在路中间,许久未听见回复的季岁转头便撞进少年灿若星辰的眸子里,他只听对方哑着嗓子说:“季将军,我与那些士兵并无不同,让我从最开始做起吧。”
季岁微愣,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他愉快的按住少年的肩膀,神情竟有些恍然,似是在追忆什么,他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该说,不愧是他们的孩子吗?”
宋熙舟干裂的嘴唇微张,有些茫然,捏着绳索的手紧了紧。
“此事稍后再议,先进帐篷。”季岁没有说答应,也没有说不答应,只是领着少年进了帐,期间还吩咐手下将小白牵去马棚,宋熙舟的视线跟随着小白,直到对方消失在转角。
季岁坐在老旧的木桌旁,灌了一大口酒,在旁边的凳子上拍了拍,“你可知,你父亲托给我的信中是什么内容?”
宋熙舟身处陌生的地方,便有些寡言,周身散发着一股冷漠的气息,这么一看倒更像是那个二世为人的凌云界宋熙舟了,他摇头表示不知,“季将军……”
季岁打断他,一双饱经风霜的眼睛含着笑意,“无人的时候便叫我‘季叔’吧。”
宋熙舟顺从的喊了一声,听的季岁眉毛都弯了几弯,“哎,熙舟是吗?那事,就按你说的办吧。”
少年人有少年人的傲气,季岁已经过了那般烂漫肆意的年纪,但他依旧怀念,看到这样的宋熙舟也不知看到了遥远记忆中的谁,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宋邹恣?还是身为深闺小姐却有着一颗向往自由的心的林玳?亦或者是,相信只要努力便能得到所有的那个曾经的自己?
无论如何,不管这小子是真的有底气还是没见过世俗的险恶才有这样的决定,都无所谓,大不了出事了还有他这个长辈为他担着,剩下的就让他自己去拼吧。
漠然的少年如雪化逢春般,将他内里的柔软、孩子气尽数显露在这个仅出现在父母嘴里的长辈面前,他露出一个笑来,下意识的将手放在剑柄上缀着的剑穗上,轻轻摩挲,“季叔,临行前我爹娘托我给您带一句话。”
捏着酒壶的手霎时收紧,季岁平和的面上露出些许紧张来,他借着滚入喉口的酒液将自己发干的舌头润湿,待嘴里的辛辣散去,他才问道:“什么话?”
“我爹娘说……‘阿岁,回家吧,我们都很想你’”宋熙舟回想着父母落寞的表情,将那话语原封不动的说了出来。
故乡的酒没有漠北的烈,但漠北也没有漫山遍野的桃花树,酒在哪里都可以喝到,鼻尖的清甜却久久难寻,无论季岁再怎么享受纵马奔腾的快意,都觉得少了些什么,三十年不长不短,却占了人生的大半,那年的不辞而别里有多少悔意以及赎罪的意味,他也不知道了,季岁手中的酒壶不慎滑落,泛着浓烈气味的液体汩汩流出,季岁却顾不得往日极为爱惜的美酒,视线牢牢锁在少年身上,良久,才扯出一个不算好看的笑来,他朝帐外大喊一声,便有一个长相敦实的男人进到帐中。
这个困了自己大半辈子的男人摆摆手,对着长相敦实的官兵道:“李重,这是新来的兵,给他安排进队伍里。”
李重点头说一声‘是’,带着宋熙舟出了帐,期间什么都没说,宋熙临走前回头一瞥,瞧见男人冷硬的面颊上竟是带上丝释然和苦涩。
军营不大,本身就是为了戍守边关而建造,好在战事没有多少,顶多赶跑一些企图偷渡的国民以及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盗贼,说起来,战士们将尽二十年没有看见过狼烟了。
李重将宋熙舟带到一个光着膀子练兵的男人旁,粗短的手指指着少年,简言道:“新兵,看看能不能安进你的队伍里。”
孙长寿有些诧异的看向一前一后站定的二人,速度极快的收起自己的情绪,朝李重抱拳行礼,“副将军。”
孙长寿心中有些腹诽,面上是询问他的意见,可这人一看就大有来头,倘若他拒绝了还不知道要被穿多久的小鞋,他最不愿意接的就是这些关系户,男人心中叹着气,却不能说不愿意,便恭谨道:“自然是能的。”
李重长相敦厚,内里却是精明无比,近几十年内没有战事,军队里腐朽的事情他见多了,审时度势的眼力见他还是有的,他临走之前还特意将营中领取衣物的地方细细告知给宋熙舟,见状,孙长寿的态度更加恭谨,心中对宋熙舟的评估又拔高一截。
宋熙舟领了情,疏离的态度温和许多,朝男人道谢。
待李重走远,孙长寿就亲自将少年带到一个大帐子中,指着其中一个位子,嘴巴一张一合间想要说什么,看了眼宋熙舟,问道:“你叫什么?”
“宋熙舟。”少年眼睛很亮,直接脱口而出。
孙长寿暗暗记住少年的名字,沉声道:“宋熙舟,这里就是你以后要住的地方,回头你自己领了衣物,明日起随大家一起训练。”
宋熙舟点头表示知晓,将包袱放在床上便直起身子,松了一口气般瘫倒在床上,这几个月他一刻不停的赶着路,身体早就疲累不堪,如今到地方他心里头的大石头才落地。
休息了一会儿,他就去领了衣服、令牌等东西,等到天幕变得黑沉一片,燥热的空气变得寒凉刺骨,才有人陆陆续续的回了营帐,进到帐内的人看见了宋熙舟,要么选择无视,要么故意阴阳怪气几句,这么晚才到军营里的多半是有关系的,但多是抢那些高职位,没有哪个跟宋熙舟一样同他们这些平民一块的……难免会有一些人看不惯宋熙舟,虽是如此,大部分人还是选择静观其变,视线都或多或少的落在长相俊俏的少年郎身上。
宋熙舟擦拭归乡的手一顿,感受到空气中不同寻常的气氛,以及耳边嘲讽的声音,他默不作声的继续手中的动作,这些事情其实他早就预料到了,几个月前他就准备动身,奈何婚期已定,也就晚了些,他已经尽力赶来了,没想到还是花了三个月才堪堪到达。
见阴阳的主角不为所动的,周围人怪异的目光聚焦在出口嘲讽的人身上,对方有些恼羞成怒,上前直接将刚接的水倒在宋熙舟的床铺上,他被太阳晒的黝黑的脸露出一丝得意,“不好意思啊,没拿稳。”
宋熙舟眼中寒光一闪,握住未出鞘的归乡打在那人肚子上,男人反应不及,结结实实的挨了一下,痛的眉头都拧在一起,这下,他是彻底的怒了,一拳头就要落在宋熙舟脸上,被少年擦着发丝躲过,未出鞘的剑在少年手里就像是另外一个器官般用的得心应手,宋熙舟转身一个劈砍,剑身落在男人肩膀上,直接让皮肤黝黑的男人控制不住的往下,又被他死死扛住,他一个扫堂腿攻击宋熙舟下盘,只见少年纵身跃起,落在他的身后,狠狠踹了他一脚。
原本事不关己的士兵不嫌事大的将他们围起来,口哨声、吆喝,喊着‘打他’的起哄声此起彼伏,声音大到将孙长寿都引过来了。
“够了。”帐外男声响起。
抬手又要动作的二人齐齐停下,转头看向站立着的壮硕男人。
“你们两个,给我出来!”孙长寿严厉的声音宛如暴怒的班主任,让宋熙舟下意识的抖了抖。
宋熙舟没打过瘾,但这里是纪律严明的军队,听从上级命令是他的责任,但他们又互相不待见,于是,两个人中间远的能放得下一整条亚马逊河,一个忿忿告状,一个一言不发的站在孙长寿面前。
宋熙舟将唇抿成一条直线,本来他不想跟那些人计较的,但漠北水资源珍惜,他已经许久没有喝上一口水了,最干渴的时候他才明白水源的可贵,那男人竟是毫不犹豫的就浪费了那一壶水,宋熙舟看了眼捂着肚皮干呕的男人,暗叹一声。
真是……活该。
孙长寿皱着眉,将二人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将男人罚去蹲马步,目光深沉的看向眼中清澈之余又饱含危险气息的少年,狼崽子还不怎么会隐藏自己,所有情绪毕现,“你会武?”
虽是疑问句,却使用陈述语气说出,孙长寿态度笃定,这才重新审视一遍这有血性的金蛋,对宋熙舟的看法这才由来镀金的小少爷变成他需要管教的士兵。
宋熙舟从小习武,这皮肤黝黑的男人原先只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农夫,即使是在练武场上学了些东西,在宋熙舟看来都只是皮毛罢了,他点头,未置一词,被一通责骂的宋熙舟眼中不受控制的流露出一丝委屈,这时才勉强能从少年身上感受出一丝在云城时娇养的意味来,这小小的情绪外露并不让人感到讨厌,反而让人觉得有些可爱。
看着眼神暗淡无光的少年,孙长寿长长叹出一口气,本来因着少年背后的关系他是不打算责罚宋熙舟的,但看着年少又惊才艳艳的宋熙舟,下意识的为对方考虑起来,倘若那群蛋子知道自己光责罚王狗子,不罚宋熙舟,怕是会更加排挤他。
“你……和王狗子一起去蹲马步。”其实这样的惩罚已经很轻了,对王狗子是,对宋熙舟也是。
宋熙舟闻言,径直朝不远处受众人围观的王狗子而去。
王狗子脸上通红一片,因为皮肤足够黑,看起来不太明显。
一群或穿着相同款式的军服,或光着膀子的男人勾肩搭背的围着王狗子,大声嘲笑。
“王狗子,练了这么久怎么连个新兵蛋子都打不过?丢脸不?”
“滚你妈的,老子……老子只是一时大意!那小子拿着武器!胜之不武!”王狗子下意识的就要站起,被孙长寿隔着老远骂了一声,又乖乖蹲起马步。
又引得众人一阵嘲笑。
听到脏话的一瞬间,宋熙舟的眉头皱了起来,嫌弃的站的离王狗子远了些,姿势标准的蹲起马步。
那群围观的人眉毛一挑,有人笑呵呵的上前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宋熙舟。”少年心情低落,对家人和爱人的思念达到顶峰,便不想说话,但碍于礼貌、教养,还是简言道。
“哟,名字还挺好听。”说罢便同朋友勾肩搭背的走了。
本来不受待见的宋熙舟经过这么一遭,被这群排外的男人稍微接纳了些,毕竟,少年的实力有目共睹,此刻又利落的接受惩罚,不过是来晚了些,又有什么问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