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好。”

男人粗犷沉稳的有力嗓音自侧后方响起，景末略一转头，王文那张粗糙的国字脸映入眼帘。他神情严肃端正，没有半点人情味。

景末慢慢转回头，勉强打起精神，站直。王文眼中流露出不赞许，摇了摇头，却没有说什么，继续在队伍巡视。

等他人走远了，景末踮起脚，往一年级的方阵瞄。殷毋个子高，景末很快看到那个漆黑的脑袋，还没来得及收回视线，就与一个晦气至极的人对上眼了。

是乔。

那人应该只是在观察王文的动向，偷摸向后看，却跨过遥遥人群，与景末的目光短暂相交。

像两柄短刀交锋，擦出炫目刺眼的火花，两个横惯了的小霸王谁也不肯让步，瞪大了眼，幼稚地不肯率先认输。景末心里有事想不通正烦躁着呢，被他挑起火气，真想打爆乔那颗碍眼的红发脑袋。

周围再迟钝的人也向他们两人投来探寻的好奇视线，偏着头和同伴窃窃私语。

捏碎他的头和捏碎一颗小番茄没什么区别，景末磨着牙，看他的目光不自觉带上轻蔑与不屑。不至于和弱者计较，景末自己哄好自己，不再看他。

乔注意到景末几番变换的神情，再莫名其妙白了他一眼——就结束了？

“诶你！”他脾气爆，全然忘了场合时间，刚要发作就被身边人拦住，“老大别生气！咱不和他计较，指挥官要来了！”

王文已经行至二年级，乔只得暂时作罢。愤愤地剜了混不在意的景末一眼，赶紧站直。

王文好像从始至终都没注意到这场不愉快的小插曲，巡视完毕后走到主席台一侧，充当保卫人员。高台上视野开阔，他扫过台下，抿着唇压住笑，现在小孩是非真多，又有趣又好笑，早知道给院长录像发过去了。

想到周野宁，王文脸上那点笑意又淡下去了，院长被紧急外派到艾森达陨石带，可他驻守在那儿的表弟并没有传来任何意外通讯。没有战事，没有敌人，去那儿做什么？

景末的脑子下意识过滤了主席台上几个副院长的废话，年年不变，他不用看他们的脸都能复述每个人的官方话。或许是想着早点讲完早点放假，也或许是周野宁这个不好糊弄的正院长不在，几个副院长上下嘴皮子动的像机枪，备好的稿子一骨碌讲完，喜气洋洋地与同僚们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嘿嘿，可以早点解散回家过新年了。

“请斩台前九和第76届优秀新生代表上台领奖！”主持人也会意，院长不在，他擅自将这两种熬人奖项放一块颁发下去。

终于等到这一刻，景末掀起眼皮看向台上，周围人好像一锅烧开的滚水，羡艳崇敬的视线好像要化作大网将台上风光无量的青年才俊们全数笼罩。

但也不乏小肚鸡肠、眼红心热之辈，一分之差，殷毋超过乔成为今年的新生代表，和斩台前九并肩站在高台。不少人觉得是暗箱操作，嫉妒得眼睛通红酸味溢出。

闻焰的小队被拆分按排名站立，景末看到他身边面带和煦微笑却让仍旧让人不寒而栗的浅棕发青年，那股和裴山相似的气质和面相无一不在提示：那是裴影凌。

标准的裴家子弟。

眯了眯眼，景末隔着几百米看清他鼻梁到太阳穴上的一串小痣，天生的微笑唇也压不住身上的冷漠肃杀，好像他可以与人虚与委蛇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也可以随时撕破脸皮推翻棋局。圆滑中不失精明，优雅的皮囊压不住内里的狂癫。

唔，感觉是那种佛口蛇心的人。

鲜红过头从而显得不正常的唇弯弯翘起，他一动不动的眼珠忽而移了，一下看向闻焰，一下，锁定了景末。

还是个小气的家伙。

景末腹诽。

接受不了闻焰这个没心没肺不争不抢的天真大少爷各方面压他一头，也对搞垮他亲戚、从而使裴家失去在陛下面前话语权的景末恨不得生啖血肉。

面对他的凝视，景末假装没注意，蓝眸子过于清澈透亮，目光无所依地四处瞟，好像没有一点子心机。

奖章被端正地别在胸口，裴影凌垂眼去看，奖章似乎缓解了他的情绪，那块小小的金子好像一种永远不会变质的保证，证明自己不会因为家族过失就被彻底否认抛弃。

蛇蝎窝里出来的只会是蛊王，不值得可怜，也不应该干预。

景末再看向旁边，一个足足有一米九的女性目不斜视，自她出场台下的掌声都没断过，景末前面有女生讲悄悄话，他发誓自己没有打算偷听，只是耳力绝佳，几句话还是灌入耳中。

“席云！我的偶像！”

“她好美好强，我女神！板桥美子也好美！你说我女神会不会从屠龙挖人，要是她们俩组队我就死而无憾了。”

“那不行，席云独美，她不需要队友。”

她们口中的席云，明媚浓颜系立体长相，未施粉黛不乏英挺，超模身材，把军装撑的没有一丝多余褶皱，真是当之无愧的衣架子。她浓密睫毛下的狭长丹凤眼并不疏离淡漠，反而有种包容万物的神性。

最后一枚特殊的奖章佩在殷毋胸口，掌声诡异地弱下去，台下安静地好像按下静音键。一时间气氛尴尬，主持人与台侧的王文对视一眼，糟了，忘记这位的特殊情况了。正当主持人苦恼地准备自己说几句漂亮话捧场的时候，扩音器蓦地传出清脆的巴掌声。

金色勋章沉甸甸地挂在心口，殷毋面无表情刚准备下台，就被一人的掌声拉回来停驻在原地。

他有些愕然，却对面前发生的并不是完全意外。

不知道哪个糟心又热衷帮倒忙的添乱幕后切屏到声源处，全院人都看到帝军院最大一块屏上突兀地弹出景末的脸。

那张脸被放大无数倍，带来的冲击也加倍，他的脸仿佛是美神独一无二的偏心之作，再讨厌他的人看到都会暂时情绪空白，感叹世上真有如此完美的皮囊。

此刻，他无论是眉梢眼角还是鼻梁嘴唇，都洋溢着货真价实的祝福和愉悦，旁若无人地啪啪啪鼓掌，雪白的掌心都拍红了也不停下，他漂亮深邃的眼睛微微弯着，不甚明显的卧蚕挤出一点肉乎乎的弧度。

他欢快地冲着台上的青年笑，白牙都露了出来，浑然不在乎周围是否有人替他不解或尴尬，雀跃着用口型对殷毋说：“小毋好棒！”

闻焰慢半拍地鼓起了掌，屠龙稀稀拉拉的掌声也跟着附和，台下方阵里的人好像被牵起线的提线木偶，僵硬地拍起了手，不知道是被迫应和还是慈悲施舍。

不过他们都不重要，殷毋看着台下仰着头的景末，那抹乌蓝早已种在脑海深处，涌出参天的希望和蓬勃的底气。

不意外，景哥对他的独一无二，他一直都有感受到。

……

“最后一句，提前祝各位同学……”主持人结束语还没讲完，尖锐刺耳的防空警报划破帝军院上空，所有建筑一齐进入警戒状态，鲜红的闪光灯在白天里也刺的人睁不开眼。

怎么回事？！

王文闲散的表情瞬间凝住，不可置信地瞪着防护罩外，虎目绷大，瞳孔骤缩。他一个箭步上前，抢过主持人的话筒，大喊：“全体学生原地解散！寻找掩体！”

年轻气盛的学生不服地撸起袖子，敢入侵帝军院，把这儿当公园了？管他是哪颗星球的间谍暴徒恐怖分子外星非人生物，打死再说，他们要是缩头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帝军院在读学生！

帝军院未来的中流砥柱们士气正旺，指骨捏的咔咔作响，准备放假前再给自己凑点额外考核分，完全将王文的命令抛之脑后。

监测系统的警告频率已不是人耳可以分辨的，几个脑子灵活的人并没打算躲藏，正准备在所有副院长面前一展身手，忽然被一片阴影兜头罩住，莫名刺骨的寒意也从脚底升起。

冷，好冷。不是心理原因，是这片黑影似乎真的可以抽离温度。

直觉迫使他们缓缓抬头，仰头仰到了极致，才看清上空是什么东西。

那是一片骇人的深渊。

明明今天算是这个冬天最温暖的一天了，光体也没被云彩遮挡，却依旧无法穿透那片深渊半分。从他们的角度看过去，深渊连光体都吞噬了一半。

由于那东西黑的过分，甚至看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形状，只能从仿若割裂的边缘目测出那东西的体积。

是诡噬者。

趴在防空级别的防护罩上，诡噬者还在不断膨胀，激活状态的能拦截核武器的防护罩上接通上千万伏的电压，却对那黑色物质无可奈何，令人心悸的滋滋电流似乎影响不到它半分。

高楼上的激光炮瞄准于这一点，炮口但凡打偏一点，地上这群人都会被轰上天。

“淦。”王文腮边的青筋都冒从来了，攻击系统一旦启动，消灭目标前绝不会停下，全校人都集中在这一广场，就算没被激光炮直接砸中，扩散的能量波也会造成巨大损失。

防护系统可以手动操作，王文冲乔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立刻跟上他。几个主管教育手无寸铁的副院长几十年都没见过这种架势，快速冷静下来疏散人群。

同一时刻，距离它最近的那栋楼上，激光凝聚旋转着冲出炮筒，狠狠砸向那不断蠕动的一团物质。激光炮撕裂空气的声音有多高亢，反响就有多讽刺。激光炮砸在它身上，犹如石沉大海没掀起一点水花。

那东西被砸得迟缓地凹陷了一下，而后像是收到了什么信号，异常活跃地将激光炮吞了进去。

躲起来的人见了鬼一样看向上空，怎么没反应？

接二连三的开炮，并没有将它击退半分，它反而像是得到了什么奖励一般愈发活跃，吭哧吭哧的将东西吸收殆尽，连它自己趴着的防护罩也被舔掉了一大块。

流体状态的深渊从自己舔出来的豁口徐徐下滑，在地上汇聚成完整的一团。咕嘟咕嘟，不知道从哪个部位发出的声音，像是对人类款待的回应。

年轻学生们显然意识到了这家伙不是好对付的，匆匆找到掩体，景末在推搡中不知道怎么回事和屠龙停在了一起。

宽大的营养液售卖机后，景末看了两圈，没有找到那个高挑熟悉的身影。人呢？

米迦勒惊恐地指向前方，“三皇子没过来！”

本该是广场光屏的位置，此刻被诡噬者取代，或者是说已经被它吃掉。诡噬者没有先前那么躁动，似乎对面前这个探查不到一丝恐惧的人类产生了好奇，足足有几十层楼高的庞大身影蠕动着收缩，缩到和面前的人类一样大小，探出一根细小的触须。

殷毋不是不想躲起来，而是他根本动不了。在这个东西出现的那一刹那，他久违地听到了一个并不陌生的声音。

“终于见到你了。”

沉闷的，强行活泼却弄巧成拙的，就像早已被历史遗忘的冰封遗骨想讲一个现代笑话，根本无从下手，说者听者都有些难捱。

他记得的，这个声音是在尽噩听过的。殷毋一度以为是自己幻听或神经衰弱，怕自己除了两处残缺又添新的毛病，他不敢用这一副破破烂烂的身躯面对景末，但凡景末露出一点麻烦的神色，他都会无地自容到立刻死去。那是比长达二十年的单一噩梦更恐怖的存在。

本来他心惊胆战，但那声音出现过一次就再无动静，他一点点将心放回原处，却又在今天被这怪物再次唤醒。

怪物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他面前，与梦里毫无二致，那跨越时空和地域的震撼感直击心底，殷毋无法控制调动身体任何一个器官。

那根细丝一点一点地试探着伸向殷毋，怪物和他的左眼是如出一辙的深不见底。鬼使神差，脚下忽然松动，殷毋想赶紧后撤，脚却不听使唤地往前趔趄了一步。

“回来，小心！”

数十架重型炮瞄准诡噬者同时发射，被打扰的诡噬者躁动起来，纯黑的躯体背面，生长出无数根类似于爪子的东西，一息之间将炮弹撕成碎片，暴躁地将碎片卷起，猛地掷回去，破空之声响起，炮筒被弹片削成两截，利爪无限延伸横扫，卷起什么东西就吞，利爪暴涨无数倍，将周边大楼吞吃地一干二净！

帝军院的学生们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抵抗躲闪，才能避免被怪物无规律的攻击波及。

爆炸与坍塌产生的滚滚浓烟模糊了帝军院上空，诡噬者失去仅有的耐心，也不再对面前的人施以试探，左侧幻化出锋利的骨翅，刺向殷毋面门！

诡噬者动作太快，其他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包括殷毋，他左眼里倒映出黑色的身躯，有那么一瞬间，自己两只眼里都是一样的令人不适和感到压迫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