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叔大概是晚上十点钟才回来,他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因为不想让那个梦境逝去,我一直闭着眼睛,回味着梦里的每一个感觉,心化成莲的感觉……当我真正醒过来,已是第二天的早上,军叔或许是昨天帮忙累坏了,此时睡得正香,我没好意思叫醒他,拿开他搂着我的胳膊,穿衣起床,做早饭,打扫屋子。军叔是一个很爱干净的人,每天至少要花半个钟头拖地,擦桌子,尽管地板砖上都能照见人了,他也要再拖一遍才满意收工。
等军叔起床的时候,已是早上九点,他看见我打扫的屋子,就是一乐,“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么勤快。”
我没接他的话茬,“今天还去镇上不?办完丧了?”
他眉头就是一皱,“大清早的,别提这堵心的事。今天你想去哪玩啊?叔陪你。”
“好啊,咱划船吧。”我高兴地说。
“成。昨天没陪你,今天好好补偿一下。”军叔竟然爽快地答应了。他一个字也没提昨天我去长寿寺的事,这让我很觉轻松。
我们的小船漂荡在清亮亮的月牙河上,军叔站在船尾撑竿,我坐在船头摘了一大抱莲蓬,水中闪烁着绚烂的波光,河面飘浮着薄薄的一层水雾,如烟散开,如入仙境。
我像只翠鸟向四外愉悦地泼着水花,抬起头,情不自禁往庙子坡望去,正好望见那棵高大的黄葛树下,慧觉师父正站在那里,像一尊佛像,默默地望着我。
小船沿着弯弯曲曲的河道逆流而上,流水清潺,水花四溅,小鱼儿在河底的鹅卵石间惊恐穿梭。两边是高耸入云的山峦,鸟鸣声声,这里是它们的世界,鸟和树的王国。
“如果下雨后,那才叫个美啊,山上的瀑布一条一条从天而降,船都不能进,只能步行了。”军叔一边卖力地撑船,一边乐呵呵地跟我聊着,脸上容光焕发,布满湿湿的汗。
“叔,累了先歇歇吧。”我有些心疼。
“等过了那座山再歇吧,那里俗称鬼门关,你得坐稳当了,如果掉进水里,就没得救了。”
“有那么可怕吗?水里有啥啊?”我嘴里嗑着莲籽,将信将疑。
“没啥,那是一个五里地左右的石灰洞,河底听说都是空的,进去了就会迷失在那些洞窟里,上不来。”叔是极其认真地向我说的,不像是在骗我。
远远就瞅见了军叔说的那座大山,莽莽苍苍,山顶云雾缭绕,森气逼人。山脚下露出一个黑糊糊的水帘洞,小河就是从那个洞里奔涌而出。“就没别的路可以过去吗?”一想要穿过那么长的隧洞,我心里就有些怕。
“山太陡,根本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要不,咱还是回家吧。”我打起了退堂鼓。
“别怕,有叔在,不会有事的。你难道不想看看这座山后面是什么吗?我保证,会让你终身难忘。”叔的过分自信和镇定,让我觉得自己就像只老鼠,胆子真小。
当小船划进山洞,军叔就让我拿着手电筒,帮他照路。洞里的景象真是壮观,玛瑙一样的钟乳石一排一排密布在洞顶和两边,奇形怪状,滑溜溜的。洞里很黑,如果不打手电,根本就别想在里面呆着。军叔小心翼翼地撑着船,一点一点往前走。洞顶不断地往下滴着水,水滴声在洞中变得很大,余音缭缭。更可怕的,隧洞拐弯抹角,我们就像穿行在魔鬼的肚子里,在生死弦上寻找出路。突然洞顶有翅子的震动声,接着,成群结队的黑色幽灵——蝙蝠在我们头顶横冲直撞,往洞外飞去,也有几只掉落进水里,徒劳地挣扎。
“叔,水里有妖怪吗?”我怯怯地问。
“你说呢?”
“有吧。”
“怎么说?”
“我想应该有,水下肯定还有座空城。他们会发现我们吗?”
“会吧,但他们也怕我们啊,所以不敢出来。”军叔这句话令我不寒而栗,脑子里立刻闪出一个青面獠牙的怪兽,披着鳄鱼皮,狞笑着向我们投过来一把鱼叉。我一惊,身子就在船上晃了几晃,小船也在水面颠了几颠,好悬没翻个底朝天。军叔马上蹲下身,控制住小船的平衡。“小磊,别瞎想,也别乱动,船一旦翻了,你我都别想活着出去。”
军叔说的话是真的,我拿手电往水下照了照,黑漆漆的,深不见底,而且两边全是光滑的石壁,连个手扶的地方都没有。我不敢再胡思乱想,抬眼去看军叔,叔冲我点点头,我会意,重又将手电光打在前面的洞壁上,好让军叔知道怎么将船驶向安全地带。
在洞里行了一个多钟头,才隐隐觉得前面有点微光,又拐过几个弯,这才看见洞口绿树的影子扑落在水里,摇曳多姿。
“叔,咱们出来了。”我高兴地大叫着,扭头去看军叔。
“别乱动,马上就靠岸了。”叔始终很镇静,看来,这一带对他并不陌生。
将小船系在河边一棵榕树的虬根上,我们跳下船,先并排坐在榕树下歇息。在黑暗中奋斗了一个钟头,身心俱惫。我将一把莲蓬放在榕树根上,伸开四肢,躺下来,抬头望着榕树遮天盖地茂密的枝叶,呼吸着山与水的清新味道,身边还躺着自己喜欢的军叔,如果两个人能这样过一辈子,也是一种幸福。
“叔,这个地方你是咋找到的?”我将胳膊放在军叔的身上,睁着大眼,递给他一朵莲蓬,做着白日梦。
“这里啊,十多岁的时候我们就来过了,那时候人小胆子大,对那个山洞很好奇,就跟田大志划着船,进到了这里,翻过那道山梁,下面是一个大盆地,以前生长着大片的野生田七,八角树,油桐树,山茶,可惜啊,现在成了一个滋生罪恶的地方。”说到这里,军叔蹙起眉头,将我的手握在他的掌心,“想知道那里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吗?”
“想。”我头枕着军叔的肚子,闭起眼睛,将一颗莲籽丢进嘴里,“咱先睡一觉,养足精神再去。对了,听说田大志去越南了?”
“有五六年了吧。我俩一起当的兵,都是武警,后来他被选拔去了特警大队,我比他早两年复原,他回来后没多久又走了,有人说是去北京打工了,其实我知道,是被人使唤到越南走货去了,因为当兵那会对我国边境比较熟,知道哪些地方驻军把守薄弱,所以,这些年走货一直很顺,只苦了你满姨在家既要带着个孩子还要种地。这些事,没人跟你讲过吗?”
我晃了晃脑袋,“所以,你抽空就帮满姨干活,帮大志叔照顾他们家?”
“不,我是在为自己赎罪。咱们家在镇子上造了不少孽,你看现在的铜子镇,家家户户是富裕了,可个个都成了大烟鬼,昨天我看到老康头的样子,口鼻流血,死得好惨,害人不浅啊。我老有种不祥的预感,镇子上很快会变成屠宰场。”军叔痛心疾首地说。
“你是说,还会死人?”我倒吸一口凉气,“难道,康伯是被人谋杀的?为什么啊?”
“我也只是猜测,听人说是毒瘾犯了从楼上跌下来摔死的,反正,以后铜子镇不会太平了。你也早点去县里读书吧,离开这是非之地。”
我没有说话,周围很静,只能听见小河的流水声和山间鸟儿的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