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新的淡淡的阳光,肃穆的空气,有点倦意的白云,外婆走的这天,一如她平静温和的脸庞,八十九岁,外婆时常笑眯眯地跟我说,她还想再努把力,爬过九十那道坎,九十,是她向往的天堂。
外婆走的这天山上的花都开了,也许,外婆是带着幸福的满足感走的,山上的花都开了,那是天上的仙子,接她来了。清风吹过,一片一片纸花扎的花瓣,洒了一路的洁白,八个人,轮流抬着外婆的棺椁,走向墓地。伴着飘飞的白幡,伴着风中的花香,伴着亲人的眼泪,外婆躺进了她的天堂。
而我眼里的世界,不再明晰,如雨水般模糊、混沌,为了祭奠我的外婆。
在外婆身边生活了十年。因为我妈对我寄予厚望,在我六岁时,就将我送到外婆家,自己跟我爸去广南打工。在外婆家的镇子上,我念完小学,读完初中,前几天中考才结束,外婆就走了。
傍晚时分,在夕阳绚丽的光晕里,一座座青山,浓郁的色调,一直延伸到湖边。湖中的莲花都开了,洁白的,点点如冷冷的雪。几只白鹤展翅掠过湖面,消失在大山的阴影里。
我坐在湖边。再也不能陪外婆在这里淘红苕,洗我的脏球鞋了,再也不能,不能陪她等鱼儿从水波里纵身跃起,不能扶着她采摘桑叶,不能陪着她剁麦秆扎蚕簇。明天我就要走了,跟着我妈回铜子镇,——回我出生之地。
表妹欣儿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近我身边,坐在外婆时常坐的那个石墩上,递给我一盏莲花灯,“磊哥哥,明天就要走了吗?”
“嗯。”
“还来不?”
“会的。”寂静的夜,远方人家的灯火,扑落在湖水中。莲花灯漂在水面,随着水波向湖心荡漾而去。是啊,外婆不在了,这里,还有舅舅一家人,还有与外婆度过的十年快乐时光,这里,有我的童年,犹如这一湖莲花,绽放在记忆的深处,永不凋零。
*
舅舅的奥迪车远远将外婆的小镇——芙蓉镇甩在后面,车窗外,飞一样的桉树散发着浓郁的清香,我坐在我妈身边,望着她略显老态的枯涩的鬓角,还有那双还噙着泪的大眼睛,心里也很难过。毕竟跟我妈相处的日子少得可怜,在她面前,我一向不苟言笑,很少去关心她安慰她,更不知道如何才能让她开心。忙伸手关了窗,生怕风将她再吹病了,外婆在天之灵也不会饶我的。
弟弟小鹏无聊地打着电子游戏,脸上堆起一道道跟他十三岁年龄极不相称的狠劲,粗糙的皮肤,头发长长的,耷拉在脖子上,一边玩嘴里还吐出些不干不净的话来。我爸坐在副驾驶座上,回过头就赐给他一巴掌,正拍在弟弟后脑勺上。“没点章法的东西,信不信老子一脚踹你出去?”
“爸,我玩我的,又碍着你哪了?”弟弟扯破嗓门大喊大叫起来,眼里射出怨恨的光,很委屈似地把游戏机往脚下一摔,鼻子里哼哼着,“什么破玩艺儿。”
因为舅舅在,我爸就没再发作,憋了一肚子火,“回家打不废你,算你命大。”
“仁虎,孩子还小。”我妈心疼地揉着弟弟的后脑勺,“打废了,你心甘啊?鹏鹏,疼不疼?”
“疼。”弟弟偎在我妈怀里,泪珠子像雨点悄悄落下来。
舅舅摇了摇头,“凤儿,鹏鹏不小了,你们倘若还这样教孩子,早晚得出事。”
“哥,我知道你教孩子有一套。磊磊跟着你,这些年多有出息。他兄弟鹏鹏啊,一百个都顶不上,当初要不是嫌麻烦妈,麻烦你们,我早就让你们带了。现在孩子在我身边长大了,已经这样了,我啊,就盼着他在外头少惹事,我就求了佛烧了高香了。”
“妈,你也嫌弃鹏鹏啊?”弟弟在我妈怀里撒着娇,跟刚才那种土匪样判若两人。
“妈哪里敢啊?你也得给妈争口气,往后少跟你爸呕气,好不好?你哥回来了,也要多听你哥的话。”
“知道了,真罗嗦。”弟弟不耐烦地应着,从我妈的胳膊下拿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我,一副不服不忿的表情。我心里一惊,纳闷地注视着他的眼睛,这个弟弟,今天是怎么啦?
我也没多想,摊上这样一个不省心的弟弟,爸妈早晚得让他折腾死。车子钻进了山洞,周围漆黑一片,我大腿上突然一阵刺痛,本能地拿手去摸,正碰到一只紧紧攥着的拳头,眼前不禁又闪现出弟弟刚才那邪恶的眼神,我的弟弟,他?——正想着,一道明丽的阳光打落在脸上,奥迪又疾驰在了山里的高速路上。
抬起捂在大腿上的手掌,掌心盛开着一朵殷红的莲花,大腿上有一个刀尖挑破的小洞。还好,我穿着一条厚厚的牛仔裤,大腿上也只是挑破点皮,现在已不流血了,看来,弟弟这次对我是“手下留情”了。显然,这个见面礼只是在警告我,他才是这个家庭的“黑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