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七月底的夜晚,至今都是河北人民的痛。
2008年的沧逸景在动员集团全部资金、搜罗物品运去汶川灾区时,想到1976年七月的那晚,仍会全身冒冷汗。
他在震动中醒来,冲去主屋拉着母亲抱着妹妹站在院子的空地上等待震动结束。
沧麦丰也背出了沧正才。
村子里各家各户都点上了灯,短短二十几秒,似乎比十几分钟都长。
震动让他们站不稳,台面上的东西全都打翻在地,还有别家房子承受不住震动倒塌的声音。
柴房的柴堆被震散了,放杂物的棚子也倒塌了。耳边传来小孩子的哭声,还有刺耳的狗叫。
当然还有人的惨叫和“地震啦”的哭喊。
震动停止后又过了几分钟,所有人才慢慢缓过劲儿。
便听有人喊:“来人啊!快来救人!我家二舅被窗框砸着了!”
“呜呜呜,怎么办啊,房子塌了,我爹还在里头!”
沧麦丰招呼道:“逸景我们出去看看。”又对黄秀娟说,“你们在院子里搭床休息,别进屋了,万一还有余震,太危险了。”
却看沧逸景冲进房子里拿上摩托车钥匙就要走:“小叔摩托车借我。”
黄秀娟和沧麦丰同时问他:“去哪要骑摩托啊?”
沧逸景:“刘家村,睿之住的地方很破。”
他那时很恨自己,为什么只是补了墙,而不是重新用砖头给他砌,可那老土墙房或许连地基都没有,就算重新砌了墙,也扛不住这种地震。
黄秀娟拦着他:“黑灯瞎火的,外头路都可能震塌了。”
山路风雨大些都会塌方,土质的坡道经过这一震,绝对不会好走,说不定会有倒塌的树,拦住路,夜晚看不清,太危险了。
沧正才:“是啊,他不一定有事,没准和咱们一样,跑出屋在空地上呢。”就按他们刚刚听见的动静,质量稍好些的屋子都没坍塌,“你瞎跑过去万一受了伤,不是没事找事嘛。”
沧逸景放了个手电筒在口袋里,打着了摩托车的火:“不行,等不到天亮了。”
沧麦丰叫了一声:“逸景!”
月光下那眼神带着告诫,在家人面前他无法明说,「你对他的感情过了度!什么样的人,可以为了他不顾自己的安危?」
沧逸景根本没想那么多,那时他只想着要见钟睿之,要看着他毫发无损的站在他面前,才能安下心。
“小叔。”他脑子是热的,想着小少爷可能会受伤,想着那摇摇欲坠的危房,手脚都是麻的,“我一定要去,我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刘家村,就算还有地震,也得接来家里,要死了要埋了,咱们一家子躺一块儿!”
摩托车轰鸣而出,黄秀娟急得眼泪都出来了:“你慢点儿啊!”他看向沧麦丰,“他叔,这孩子怎么倔成这样啊!”
沧麦丰叹了口气:“我也得去乡办看看,先在村里组织救援,看看房子塌了多少,被压了的人能不能救出来,明天肯定要去镇上。”
遭了灾,干部们就得出来抗着,听命令,指导救灾。
前期清点伤亡,救治伤病员,塌了的路要修,震坏的东西要清理,尤其是救人刻不容缓。
沧麦丰看着沧逸景离开的方向:“救人是等不到天亮的。”他的声音很小,“尤其是去救在乎的人。”
黄秀娟问:“你嘀咕啥呢?”
“我是在想也不知道就是咱们这儿的地震,还是周边哪儿遭了大灾,波及到我们这儿的。”沧桑丰忧心忡忡。
黄秀娟也是,但他的大部分担忧还是在儿子身上:“你这一走,就我和爹还有若玫在家了啊。”
沧麦丰:“臭小子天亮肯定得回来,你们能不进屋就别进屋,我进去拿些东西出来,就去外头帮忙了。”
黄秀娟双手合十开始念阿弥陀佛,她平常想不起来拜佛,一遇到事儿就爱请八方神明保佑。
沧逸景一路出去,村子里房子塌了不少,早几年的土墙房,和稍次些的砖房全塌了。
出了泉庄,摩托车还没骑多久,果然就被震倒在地的树木堵住了路。好在这边他都很熟,沧麦丰的摩托车不是很大,沧逸景个子高,摩托车在他身下显得更小了些,容易操控。钻缝爬坡,只他自己一个人,在山路上绕着还算顺畅。
到了刘家村,场面更是混乱,一堆人拿着手电跑来跑去,还有被砸得一脑袋血的,见沧逸景骑着摩托,不管不顾的就去拦车:“你带我去镇上的卫生室吧,我头破了要去看医生啊!”
见这状况沧逸景心里更急了,他挪动车头绕过那人就往知青点去。
钟睿之的老屋被知青点的新房子拦在后头,他起先看不清情况,里头有知青跑出来,沧逸景把车锁在院里,抓着人就问:“钟睿之呢?”
那知青回答:“不知道啊,没看见他。”
当他绕过前屋看到那堆倒塌的废墟,和半边身子压在砖头和房梁下的钟睿之时,几乎是控制不住的眩晕,感觉就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棒子。
他是跌撞着冲过去的。
“睿之…”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呼吸也不受控制的急促起来:“睿之!”
钟睿之的脸被尘土糊了一层,沧逸景伸手去擦了一下,他眼睫略微抖动。
“睿之,太好了。你醒醒,我…把你挖出来,咱们,咱们去医院。”他咽下眼泪,小心翼翼的去搬钟睿之身上的砖块。
他的头上也有伤,血已经凝固了。
“睿之,你别吓我,跟哥说两句话好不好?啊?”沧逸景边挖走他身上的泥砖边唤他,“睿之。”
“睿之。”
把那些全清了,才看清一根房梁砸在钟睿之的右腿上,那腿不自然的歪曲着,骨头肯定断了。
那根木梁不算大,但一头埋在半人高的泥土石块里,要想搬动,必须把那些石块清干净。
手边没有工具,在这种混乱和紧急的情况下也找不到工具,沧逸景继续用手去挖刨搬动。
并持续的,坚持呼唤钟睿之的名字:“睿之,起来了,我带你回家。”
“睿之,别睡了,别睡了。”
钟睿之在梦中坐上了回北京的火车,好像还是冬天,他穿着毛线衣,外头套着很大的棉袄,重的很。旁边人的大行李压在了他脚上。
他想去看看窗外,可玻璃上全是雾,看不清东西。他越坐越冷,越坐越困,眼皮都在打架,睁不开。
心里想着马上就要到北京了,他要先去家里泡个热水澡,想吃炒肝儿,还想吃门钉肉饼,再配上一碗热腾腾的馄饨。
这车上真冷啊,腿上好重,都没办法动弹。
太困了,就睡一下,醒过来就到北京了。
嗨,秦皇岛才离北京多远啊,一会儿就能到家的。
他这么想着,睡着。
“睿之!”
沧逸景的声音从远方传来。
“睿之…”
谁啊?谁再叫我?
“睿之!”
景哥?
钟睿之想睁眼,他挺高兴的,怎么景哥也在火车上,那多好啊,可以带景哥一起回家,一起去吃馄饨。
“睿之,醒一醒,我带你回家。别睡了,心肝儿啊,别睡了。”
他叫我什么?
心肝儿啊?
哎呀,怪不好意思的,这火车上这么多人,可不能被人听见。
“睿之,起来,来,景哥抱着你,咱们俩,再也不分开了。”
“都是我的错,你当时要走我就该拼命拦着,如果我当时能坚定一些,就不会有今天的事儿了。”
腿怎么这么疼啊,景哥在说什么呢?
“好睿之,你睁眼看看我,看看我好不好?”
景哥怎么哭了?
是景哥在抱着我吗,暖和多了。
不能睡了,我得安慰安慰他,男子汉好好的哭什么?
钟睿之想要睁开眼皮,只这两层薄薄的眼皮,用了全身所有的力气。
他似乎还记得手上攥着东西,他抬起手:“不哭…给你看,高兴点儿…”
现在能有什么东西让他看着高兴?
沧逸景接过来,一个被揉扁了的烟盒。
他单手把烟盒打开,里头是几张叠好的小纸,和一枚粉色的小贝壳。
沧逸景看着这些东西,落泪到颤抖,他环抱住怀里的人:“傻子,我就知道…你喜欢我,你根本放不下我。”
“啊?”钟睿之迷迷糊糊的,这才想起他并不是在回北京的火车上。
地震了,他想带着景哥送他的小贝壳一起走。才到门口,被房梁砸到了腿,他挣扎着要把腿抽回来,却被落下的砖块砸晕了。
啊,头好痛,腿也是。
“景哥…”
沧逸景吸了吸鼻子,擦掉了眼泪:“没事了,哥带你去医院,不怕了啊,有哥在,什么都别怕。”
“嗯。”头上的伤口出了不少血,可又看见沧逸景的手掌手指也是血肉模糊的。
即使如此,他还是横抱起了钟睿之,往摩托车走。
眼看着摩托车已经近在咫尺了,却迎来了强烈的余震。
沧逸景弓下身体,把钟睿之护在自己身下,紧紧的拥着他。
这么一动,钟睿之骨折的小腿处传来剧痛,他咬牙忍着,不想让沧逸景再为他担心。
余震很快结束,沧逸景再次伸手来抱他,又看他脸上沾了泥,就来擦,满手的血蹭到了钟睿之脸上。
“忘了,越擦越脏。”他道。
钟睿之抓着那手才看清楚,全是磨破的血泡,他心疼死了:“你为了挖我出来,手全磨破了。”
沧逸景安慰他:“没事儿,我皮糙肉厚的,过两天就好了。”
钟睿之再忍不住,哭了出来:“你还说我傻,你不是更傻吗?”
沧逸景竟笑了:“我可不傻,幸好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