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繁华街巷,一束银光划过,蹿进醉香楼顶阁的窗户,速度之快,无人觉察。钻进屋后,重晚晴从彼岸落下,直接倒在了地上。
坐在桌边的听雨一闻声响,连忙起身跑到她身旁。
“晚晴!”
见她神情痛苦,身上隐约渗着怨气,听雨立刻将对方扶起,带至屋中一处事先布好的阵法中央,然后,他低声默念咒术,启动了静心咒阵。
霎时,柔光从地上溢出,宛如层层翻滚的薄雾,温和地包裹了阵中之人,少顷,重晚晴终于舒展紧蹙的眉头,缓缓地坐直了身子。
“听雨,谢谢。”
听雨担忧地望着她,道:“你不该去往生冢,那处是你噩梦的根源,如此贸然接近着实危险。你好好休息,今日之内,别再离开静心阵了,再这般频繁地与怨灵共情,身子会吃不消的。”
“抱歉,我必须去确认...” 重晚晴撑着脑袋,一脸虚弱地道:“往生冢的阵法,果然被父亲动过手脚。”
慈悲为怀,乃仙门重氏立派的初心。相传重氏先祖,曾因无法对凶鬼痛下杀手,才四处采集灵石,将其炼化成封魂玉佩,再将鬼魂存于石中,每日虔心念咒做法,直到戾气散去,才将他们超度黄泉。
本来,往生冢石地上的阵法,能净化怨气,超度亡灵。然而重夜长私自在符箓上动了手脚,彻底逆转了阵法的功效。迷失丛林的孤魂野鬼,被毫不知情的重氏弟子捕获,封印于阵法之下。被囚禁的恐惧,使他们怨气剧增,再而相互沾染,久而久之,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变成了厉鬼,无一幸免。
亡灵一旦化成厉鬼,看起来都是黑漆漆一坨,无法辨别其原本的模样,同一只鬼,即使被重氏弟子捉了数遍,若非刻意留心,也难以觉察,这正是重夜长能隐瞒此事多年的原因。
“母亲常陪父亲去往生冢,都没发现阵法有异...” 重晚晴咬紧牙根,额头渗出了汗珠,“不只是母亲,我...师兄...还有所有弟子都如此信任他...”
“晚晴...” 听雨心疼地看着她,道:“...翊前辈不愿告诉你真相...就是不想你承受这些...”
当初仙家三人夜出围猎,偶遇携着契鬼的听雨,在重翊猜出听雨的身份后,江粼便当下断言,这林中厉鬼作祟乃传云坛所为。重晚晴却不以为然,奋起掩护听雨,为此,她不仅受了伤,还与江粼闹得不欢而散。
养伤的那段期间,重晚晴虽想找听雨问个明白,却又担心此事真与传云坛有关。毕竟,仙门鬼道势不两立,碍于自己的身份,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听雨。
重翊见不得重晚晴焦虑难过,便独自去寻听雨,当面质问对方林中邪祟的来历。万万没料到的是,此事不仅与传云坛无关,真相居然还恰恰相反。
最一开始怀疑怨灵作祟乃重氏所为的,正是听雨,因为他知道,有能力如此拿捏怨灵者,若非传云坛之人,便只能是重氏弟子。
“翊前辈,我无法自证清白。但是,可否请你留意一下,封魂石内的亡灵...最后的去处,若是我推断无误...查清此事,便能获得真相。”
于是,重翊开始四处游猎,每次回重府之前,他都会在捕获的鬼魂灵体上留下特殊的符箓,不出数月,这些带着独特印记的鬼魂,便再度出现在了临安各地。
重翊心中的信念彻底破碎了,就连听雨也没猜到,此事的幕后黑手,竟然是重氏掌门。
得知真相后,身心俱疲的重翊回到了重晚晴身边,他心里清楚天性善良的重晚晴不可能接受自家所作所为,本打算闭口不谈此事,可他没想到的是,因往生冢戾气日益加重,重晚晴早被怨气侵体,饱受噩梦折磨了数月。
这下,重翊终于忍不住了,他愤怒不已,冲动地去寻重夜长对峙。然而昔日的慈父恩师,已然性情大变,为了复兴仙门,他不择手段,做尽伤天害理之事,也无丝毫悔改之意。被重夜长打伤后,重翊自知无力改变重氏,为了保护重晚晴,他终于下定决心,定要在她得知真相之前,带她离开重氏,永不归来。
只有隐瞒一切,才能让她彻底脱离家族,获得真正的自由。可惜天不如人愿,当怀中重翊的身躯逐渐冰冷,重晚晴的思绪也慢慢清晰起来。
“翊哥哥...为何不告诉我凶手是谁...”
她抚摸着对方的脸庞,指尖往下滑落,点在那触目惊心的刀伤上,喃喃自语道:“不希望我寻仇,是因对方太强大,还是因为...对方是我不能斩杀之人。”
“晚晴...” 听雨低声沉吟,哀求道:“我们...快离开这里...”
“听雨...” 重晚晴抬头,眼神绝望,道:“是他吗...”
内劲深厚,剑法苍劲,能把重氏大弟子重伤如此之人,世上本就不多。更何况,重翊到死,都不愿这说出对方的名字。
重晚晴虽单纯,但她不傻,回想重翊生前那段时日,总是愁容满面,心事重重,欲言又止,她怎会猜不出,对方隐瞒了她无法想象的大事。
在重晚晴的再三逼问下,听雨终于将一切告之,得知真相后,失魂落魄的她,浑浑噩噩地在重翊坟前守了数十天。
最后,她决心不再逃避,回到重家,当面质问重夜长。事已至此,没有心爱之人的相随,自由对重晚晴而言已经失去了意义。
可是,重夜长不会束手就擒。
“听雨...我一人,无法与父亲抗衡。”
重晚晴抱着双膝,眼神晦暗,毫无生机。
听雨道:“若是...重掌门不愿解开阵法封印,你...有何打算?”
“我不知道...” 重晚晴握紧双臂,无助地道:“我不忍毁掉重氏百年名誉,父亲知道我心软,我的威迫...或许毫无作用。
“晚晴...” 听雨把手按在对方紧握的拳头上,犹豫地道:“事已至此,重门的衰败已在劫难逃,但是你要知道,这一切与你无关。所有的错,都在于你父亲。可是,即使他十恶不赦,即使他取了你心爱之人的性命,他也是你父亲,你不应拔刀相向。继续留在这里,你只会被此刻的无能为力折磨得不成人样。晚晴,跟我走,离开这里,就当重家一切都与你无关,好吗?”
闻言,重晚晴抽泣了起来。
“...‘无能为力’...你说的对,翊哥哥的仇...我都没法报,难道我真的...什么都做不了了?师弟们都还蒙在鼓里,往生冢的怨灵还在煎熬之中,就这样离开...我一辈子都无法心安...还如何好好活下去...”
看着陷入无尽悲痛的重晚晴,听雨的胸口仿佛被挖空了,从前那个宛如太阳般耀眼的女子,此刻正在他眼前一点一点地暗淡下去。
就在两人沉浸在一片死寂里时,有人轻轻地推开了房门,悄声无息地走了进来。
来者是一位中年男子,他五官深邃,轮廓分明,身形挺拔,称得上是俊朗之人。然而,他的神情有些不自然,乍一看去,是面无表情,但这“面无表情”四个字,依旧无法精准地形容这张脸给人带来的诡谲感,与其说是脸上没浮现任何情绪,还不如说,这张脸只会摆出“没有情绪”的模样。
“藏匿青楼,的确难寻。”
听到这熟悉的低沉声音,听雨惊恐地抬起了头,重晚晴也被吓了一跳,她怔怔地望着眼前的陌生男子,都没想要去擦脸上的泪水。
男子一眼望见重晚晴,忽而近身蹲下,伸手捏住对方下巴,轻轻抬起了她的头,道:“为何而泣?”
重晚晴愣了愣,刚想开口问对方是谁,身旁的听雨已经推开了男子的手,警觉地喊道:“父亲,别碰她。”
重晚晴稍稍瞪大了眼,低声对听雨道:“他是你父亲?”
传冥鸿转眸,望向听雨,似是在琢磨对方此刻的神情,半晌,他缓缓起身,负手往后退去。
“近来你惹出的祸事,可与此女子有关?”
听雨护在重晚晴面前,不安地回道:“不知父亲所说祸事,是指...?”
传冥鸿道:“一群使剑的术士,因门下大弟子被害,常来传云坛挑事,据闻,那大弟子身陨当夜,有人目睹了黑袍鬼的身影,所以,此事可是你所为?”
“怎么会...” 重晚晴也起了身,否然道:“听雨与此事根本无关!”
传冥鸿一怔:“听雨?”
重晚晴也是一怔,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听雨”这名子是她自己起的,会用此名唤听雨的,只有她与重翊两人。
听雨敛眉,望着传冥鸿,肃然道:“父亲,重氏弟子之死,与我无关。”
“若是如此...” 传冥鸿垂首,沉思半晌,又道:“我本也不认为,你无事会去找仙门中人麻烦。如今看来,重氏一口咬定此事乃黑袍鬼所为,并非是因你做了什么,而是你知道了什么。”
此言一出,重晚晴和听雨都变了神色,传冥鸿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两人的反应,等待他们做出回答。
然而风听雨轻轻摇头,低声回道:“父亲多虑了,我并不认为...我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东西。”
传冥鸿目不转睛地盯着听雨,眼神极为犀利,宛如看穿了一切。
“你有所隐瞒...” 他转眼望向重晚晴,道:“可是因为她?”
与如此一针见血之人对上视线,重晚晴心弦一紧,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忽起来。
传冥鸿直截了当,问道:“你是修士?”
重晚晴不知如何作答,只好朝听雨投去一个求助的眼神。听雨显得有些束手无策,因为他知道,在父亲敏锐的洞察力下,任何的隐瞒之举,敷衍之词,都能被一一识破。
“不回答,便当你默认了。” 他扫视着重晚晴周围的阵法,若有所思地继续道:“既是仙门中人,为何会被怨气缠身?”
对方的每一个问题,都切中要害,这让重晚晴哑口无言,只觉芒刺在背,坐立难安,她敛首低眉,细声道:“传...坛主,许多事情,请恕我...无法言明。”
“知道了。”
传冥鸿倒是干脆,不再追问,他回望听雨,道:“你既已否认杀害重氏弟子一事,即使这其中另有隐情,我也不关心了。我来此寻你,只不过是要确认,传云坛害人之事是否属实,那么接下来,若重氏再如此纠缠...不如...”
他停顿片刻,指尖摩搓,淡淡地吐出了五字惊人之言。
“灭了也无妨。”
听雨低声惊呼:“父亲!”
传冥鸿道:“世间恩怨,本就不是我所关心之事,若非重氏咄咄逼人,我根本不会追究。可惜,他们多次挑事,叨扰我清净,是彻底触了我底线。”
传冥鸿生平最厌烦之事,是闭门研习灵体时,频频被无关琐事打断。为了能静心钻研鬼道,他可以不择手段,用最有效的方式铲除一切干扰。上一次发生类似之事时,还是老坛主逼婚的那次,当时无辜受牵连者,便是听雨的母亲。
“父亲...重氏弟子是无辜的!”
传冥鸿淡然道:“你觉得我会在意?”
语毕,他负手转身,正欲离去,重晚晴开口喊住了他。
“坛主且慢!仙门重氏,百年名派,岂是说灭就能灭的?我...我斗胆一问,坛主为何如此有把握?”
传冥鸿身子一顿,侧眸道:“你...想从我身上打听什么?”
重晚晴迟疑片刻,坦言道:“恕我浅薄,对鬼道了结甚少,但我想知道...坛主可有正面与重氏掌门抗衡之力?”
听雨惊讶地回头,脱口而道:“晚晴?!你要作甚?”
这冲动的一声叫喊,无意中暴露了重晚晴的身份。
“晚晴...?” 传冥鸿剑眉微抬,疑惑道:“...你是重夜长的...重氏少主...是女子?有趣...”
重晚晴沉声道:“我是谁...不重要。”
传冥鸿道:“你为何有此一问?”
重晚晴道:“我必须击败重夜长,但是..仅凭我一人,恐怕无法做到,所以...坛主可否助我一臂之力?事成之后,我会确保重门弟子不再挑事。所以...请您不要对无辜的弟子下手。”
“晚晴...” 听雨难以置信,道:“你是认真的?”
传冥鸿的指尖再次摩搓起来,他凝视着重晚晴的双眼,沉默片刻,道:“她是认真的。只不过,我为何要帮你?”
重晚晴垂下脑袋,老实地回道:“我...不知道,您如何才愿意帮我?”
传冥鸿轻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