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年前,临安。
从墙外翻进后院时,重晚晴不巧砸在一人身上,身子顿然失了平衡,她惊呼着,胳膊在空中连挥数下,还是没把人给摆正过来,于是她干脆闭了眼,做好了摔在地上的准备。
庆幸的是,对方居然没被撞懵,而是反应极快地伸出双臂,毫不费力地接住了这从天而降的姑娘。
重晚晴有些愕然,她轻车熟路翻墙逃学多年,没想到会有被抓包的一天。慌张抬起头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面相俊朗、神态干练的脸。
重晚晴立刻松了口气。
“吓死我了,原来是师兄啊,怎么突然跑到后院来了?”
说着,她动作轻盈地从重翊手臂里跳了出来。
“我在等你。” 重翊皱着眉,简略地回道:“今日师母回府早,已经在去你书房的路上了。”
闻言,重晚晴张嘴惊叫一声,二话没接,两脚一蹬,跳上了屋顶。就在她一路飞檐走壁,直捣书房的同一时刻,不远处的廊下,正有几人与她朝着相同方向走去。
领头的,是一位端庄华贵的女子,远远望去,风姿绰约,仪态万方。
重晚晴的心脏已经蹦到了嗓子眼,她一连踏过数座厢房屋檐,动作之轻逸,宛如脚下有风。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跃进了书房后院,穿过一扇敞开的花窗后,她扑倒在了书桌之下。
下一瞬,书房的门便被推开了。
“晚晴,我让人备了些补品,你趁热吃了。”
重夫人踏入书房,对身后随从招了招手,家仆便在案桌上放下了数个托盘。盘中是大盅小盅的药膳,看着叫人毫无食欲。
少顷,屋里寂静无声,重夫人张望片刻,也没见女儿身影,于是皱起眉头,又唤了一声。
“晚晴,你在吗?”
“在!”
屋里终于传来一声回应,重夫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只手从木案后升起,对着她挥了一挥。
“你在桌底作甚?”
说着,重夫人神情逐渐严肃。
但重晚晴没冒出脑袋,只是支吾道:“有一本书...掉底下了,我在捡...手够不着...”
见对方行迹可疑,重夫人警惕心起,挥手示意家仆退下后,她走过去,径直绕到了桌后 ,便见重晚晴鬼鬼祟祟地缩在角落,脸色里都是惶恐。
上下打量了一眼重晚晴后,重夫人神色大变,厉声道:“你这穿的是什么?”
重晚晴连滚带爬,一瞬便挪到了案桌另一头。
“母母母亲...您先别着急,这衣裳是找家里丫鬟借的,这几天修习,我特别用功,折腾坏了好多衣裳,能换洗的也不够了...我才借别人的来穿穿...没别的意思...”
“满口胡言!”
重夫人恶狠狠地指着重晚晴,气急败坏地斥责起来。若不是两人之间横了一张案桌,那指尖都能戳到对方的脸上。
“我没胡言,您不信...就去问重翊师兄,他能替我证明!”
重晚晴一蹦一跳,煞有介事地躲闪着对面的“一阳指”,侧头的时候,重夫人一眼瞥见了她头上的发簪,顿然是火上被油浇,激动得气都要喘不过来。
“好啊你...真是反了...还敢戴花簪了?”
这下重晚晴更慌了,她连忙摘下簪子,护在身后,道:“这...这也是借来的,您...可不能烧。”
重夫人从不让重晚晴碰女儿家家的东西,橱柜里备有的衣物,无一不是极为朴素的男弟子服饰。前阵子,重夫人在她屋里翻出了一盒饰品,雷霆大发,当场就连珠带盒的给烧成了灰。
“这一身装扮若被人瞧见,我不得扒了你的皮!现在就给我!”
重夫人大声一喝,震得重晚晴都忘了躲闪,露出破绽的瞬间,她就被对方捉住了手臂。
“母亲...我知道错了...” 重晚晴死死的护着手中之物,“砰”地一声跪倒在地,求饶道:“您放心,我没被别人瞧见...我答应您,以后一定听话...但您不能动这簪子...”
见重晚晴如此反抗,重夫人眼色愈发犀利,只觉得那饰物来历不明,便厉声道:“...你...手里那东西哪来的?”
重晚晴咬了咬嘴唇,吞吐道:“也是...也是丫鬟的...”
重夫人追问道:“哪一个丫鬟?”
重晚晴愣了片刻,一时回答不上来。就在她不知如何圆谎时,门外忽然传来了急促地脚步声。
“师母,祁先生已经在大厅候着了。”
是重翊的声音。
重夫人停下了手中动作,迟疑片刻,才对重晚晴道:“我晚点再收拾你!”
她整理了一下衣袖,便匆匆离去。待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重晚晴如释重负
,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重翊随即踏入房门,走到她身边,蹲下身子道:“没事吧?”
重晚晴摇了摇头,道:“还好你来的及时。”
重翊低头看了看她手里的簪子,那是一朵白色荷花。他伸出手,在那青色花蕊上方停驻了片刻,若有所思道:“这簪子...有股灵气,你从何处得来的?”
“好看不?” 重晚晴笑了笑,炫耀般地把簪子举到重翊晃了一晃,“这是别人亲手做了送我的。”
重翊怔了怔,迟疑道:“是...何人?”
重晚晴干脆地答道:“说了你也不认识。”
身为下一任掌门,重晚晴自小被严加管教,每日不是剑术修行、研读古籍,就是同门切磋、外出游猎,甚少有机会上街玩乐。为了让自己的日子好过一些,她常会假装在书房念书,再换一身女装,悄悄地留到市井中玩耍。
本来,在这临安城里,认识重氏少主的人并不少,但知晓她是女儿身的,却是寥寥无几。也因如此,只要穿上俏皮花哨的女儿装,临安城便无人能认出她来。
在街上随意奔跑玩耍,是重晚晴最自由的时刻。
一直以来,重翊替她打着掩护,只为让重晚晴开心,然而,这也为他带来了不少头疼之事。
一身花裙的重晚晴,清纯可人,活泼俏丽,毫无小女子的娇羞,随意便能与街坊打成一片。也怪父母从小不把她当女儿养,重晚晴对自己身为女子那一面的魅力可以说是毫无自觉。若将她丢在街上不管不顾,任由她随意出去“撩拨”,长此以往,重晚晴定能欠下一屁股“桃花债”。
想到这里,重翊叹了口气,道:“你不说,又怎知我认不认识,快告诉我,是裁缝铺掌柜的儿子,还是茶馆的店小二,抑或是...那驿站的马夫?”
重晚晴歪了歪脑袋,不解道:“都不是啊...他们无事为何要送我簪花?”
“因为...” 重翊摸了摸额角,一时不知如何解释,只好作罢,又道:“那么这位男子...又为何要亲手为你制簪花?”
低头回想片刻,重晚晴诚实回答道:“他当时说...要我一直戴着这簪花,还说...以后我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
重翊愕然:“他...当真这么说了?你...还若无其事地收了这信物?重晚晴,你脑袋瓜里想着什么呢,是不是再过几天,你就跟着别人私奔了?”
“私奔?你说什么呢?” 重晚晴捧腹大笑,“他不过十岁出头,就算我们真跑了,那也只能叫偷拐孩童。”
若是青年壮汉也就算了,没料到对方年纪如此之小。
“居然连孩童都不放过...” 重翊嘟哝着,又好奇地问道:“是谁家的?”
“这么说来...” 重晚晴摸着下巴,琢磨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是谁家的...但从他的衣着来看,应该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孩...”
说着,她忽然合掌,一脸兴奋地道:“师兄,要不这样,下次我们一起溜出去,我把他介绍给你认识,他年纪虽小,说话却深沉的很,特别可爱。对了,我们还一起养了一只小白狗...”
重翊也没去想那既“深沉”又“可爱”的孩童是什么个模样,便直接打断了重晚晴滔滔不绝的游玩计划,冷不防地提醒道:“接下来好一阵子你都没机会溜出门了。祁先生已到府上,不日后,各家子弟们也会前来听学,既是同堂,这往后的课,是逃不掉的。”
想起听学这茬,重晚晴那本是愉快的表情骤然凝滞,她捂住心口,摆出痛苦的模样,道:“那个臭老头子,没事又跑来讲学,说话慢吞吞的,我就没一次能醒着听完。要我说,他就该讲睡前故事去。”
重翊柔声安慰道:“好了...这种话,千万别在他人面前说,祁老先生是颇有威望的学者,背后说人闲语,传出去不好。这几日你就忍一忍,若是想吃什么甜食,我上街买,偷偷给你带回来。”
重晚晴感激涕零地望着重翊,郑重其事地道:“师兄,说句实话,哪天若是真要出逃,我肯定第一个带上你。若是没有你的细心照料,我都不知如何活下去。”
闻言,重翊的面容虽无波澜,但心头却着实地颤了一颤。他暗暗握紧拳头,故作平静地道:“晚晴,以后这种不合适的话,莫再随意说出口了。你先回房换一身衣服,不然待会儿师娘回头找你,又要生气了。”
语毕,重翊便不再多言,起身离去。留着重晚晴一人在地上发愣,她不解地挠了挠头,自言自语道:“...这话怎么不合适了,他是...生气了?”
是夜,重晚晴洗去一身疲倦,换上了平日修习时穿的修士服。她坐在妆台前,梳着长发,对着镜中人抱怨道:“...你说你那亲娘,到底是怎么想的,是一直没发现自己生的是个女儿吗?穿了裙子,戴上花簪,又不会缺块肉,有何好动怒的。”
当然,镜子里的自己是不会给出回应的。重晚晴叹了口气,爬到床上,滚了几圈,只觉心绪烦躁。
忽然,她听见窗外传来了哭泣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