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赵公子明年要考秀才呢。"柳夫人给姜墨兰夹了块鱼肉,"细雨这孩子毛手毛脚的,得有个稳重人带着才好。"
姜墨兰嚼着鱼肉,味同嚼蜡。宴席散后,她帮着收拾杯盘,发现祠堂角落的香案上供着那支木簪——按习俗,及笄簪要供在祠堂三日。
夜深人静时,姜墨兰拄着拐来到祠堂。月光透过高窗,照得簪上梅竹纹路清晰可辨。她伸手想摸,又缩了回来。身后传来熟悉的铜铃声。
"我就知道阿姐在这儿。"细雨提着灯笼走进来,发髻已经拆了,长发披在肩上。她拿起供桌上的簪子,不由分说塞进姜墨兰手里:"帮我戴上。"
姜墨兰喉头发紧:"这不合规矩......"
"我不管。"细雨转身背对着她,"现在就要戴。"
手指穿过细雨的头发时,姜墨兰想起三年前第一次为她梳头的情景。那时的小丫头头发黄而稀疏,如今已如缎子般黑亮。簪子插好,细雨突然转身抱住她,脸埋在她肩窝:"我不想去姨母家。"
姜墨兰僵在原地,双手悬在半空。细雨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混合着澡豆的清香。
"说是学医,其实是相亲对不对?"细雨抬起头,眼圈发红,"我都听见了,赵夫人说要看我的'宜男相'!"
"嘘......"姜墨兰轻拍她的背,"赵家家境不错,赵公子也......"
细雨猛地推开她,簪子差点掉在地上:"阿姐也不要我了吗?"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在空荡的祠堂里格外刺耳。
门外传来脚步声。姜墨兰急忙捂住细雨的嘴,将她拉到帐幔后。柳夫人提着灯笼匆匆走过,嘴里念叨着"明明听见细雨的声音"。
等脚步声远去,细雨已经安静下来,只是肩膀还在微微发抖。姜墨兰用袖子擦去她脸上的泪:"别任性。你及笄了,该懂事了。"
细雨抓住她的手腕:"那阿姐等我吗?"
姜墨兰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摘下了她发间的木簪:"收好,别弄丢了。"
细雨离家的前夜,暴雨倾盆。姜墨兰正在整理医案,房门突然被撞开。细雨抱着个蓝布包袱冲进来,发梢还在滴水。
"这个给你。"她把包袱塞到姜墨兰怀里,"我不在时,阿姐按这个方子煎药,腿疼会好些。"
包袱里是本厚厚的册子,封皮上写着"药方辑录"。姜墨兰翻开第一页,是熟悉的稚嫩笔迹:"永昌二十四年正月初三,试制艾草膏。阿姐腿疼得睡不着,我在药里多加了薄荷。她说凉丝丝的很舒服,我高兴得多吃了一碗饭。"
再往后翻,几乎每天都有记录:"四月十八,新配的当归汤。阿姐喝完脸色好多了,偷偷把肉都夹给我吃。""九月廿一,从张婶那学的姜糖方子。阿姐怕苦,我多放了蜂蜜。"
最后一页是前日写的:"永昌二十七年五月初七,最后一次为阿姐煎药。加了一钱相思子,明知不该......"
姜墨兰猛地合上册子。细雨站在窗前,雨水顺着她的裙角在地上积成小洼。
"阿姐,我......"
"时候不早了。"姜墨兰打断她,"明日要赶路,快去歇着。"
细雨咬着嘴唇,突然冲过来抱住她。铜铃铛撞在姜墨兰腰带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没等反应过来,唇角传来温软的触感——如蜻蜓点水,稍纵即逝。
"我会回来的。"细雨转身跑出门,脚步声淹没在雨声中。
姜墨兰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本药方笔记。雨点敲打着窗棂,像极了三年前那个雪夜。她慢慢滑坐在地上,残肢碰到冰冷的地面,疼得浑身一颤。
次日清晨,柳家门口停了辆青篷马车。细雨穿着藕荷色新衣,发间别着支素银簪子——不是姜墨兰送的那支。柳夫人红着眼圈往车上装点心匣子,柳大夫则与车夫叮嘱路线。
姜墨兰拄着拐站在廊下,看着细雨一一拜别父母。轮到她了,小丫头规规矩矩行了个礼:"阿姐保重。"
"路上小心。"姜墨兰递过个包袱,"备了些常用药,贴红签的是安神的。"
细雨接过包袱时,指尖在她掌心轻轻一勾。马车驶出巷口时,车帘掀起一角,铜铃铛的声音隐约可闻。
柳夫人抹着泪转身,看见姜墨兰仍站在原地,不由叹气:"墨兰啊......"
"我去整理药材。"姜墨兰打断她,拄着拐往后院走。拐杖在青石板上敲出沉闷的声响,比平日重了几分。
药房里,姜墨兰机械地分拣着当归。柳夫人跟进来,欲言又止地站在门口。
"您放心。"姜墨兰头也不抬地说,"我知道分寸。"
柳夫人绞着帕子:"你们这样的情谊,放在戏文里是佳话,放在现实里就是祸端。"她顿了顿,"墨兰,你比细雨明白事理。"
姜墨兰抓起一把决明子,又任它们从指缝流回筐里。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细密的光斑。
"我明白。"她轻声说,"药材该翻晒了。"
午后,姜墨兰在细雨的枕头下发现了那支梅竹木簪。簪子被手帕包着,帕角绣着歪歪扭扭的雨丝纹样。她将簪子贴身收好,突然听见前堂传来柳大夫的惊叫。
"怎么了?"她匆忙赶去。
柳大夫指着账本,手抖得厉害:"赵家送来的聘书......细雨还没见过赵公子,怎么就......"
案上的大红聘书刺得人眼疼。姜墨兰扫了一眼,是赵家单方面送来的定亲书,落款竟是三日前——及笄礼那天。
"我去追回来。"姜墨兰转身就往外走。
柳夫人拉住她:"马车已经走了两个时辰,你这腿......"
"我骑马去。"姜墨兰甩开她的手,"细雨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定了亲。"
柳大夫颓然坐下:"来不及了......"
姜墨兰站在门槛处,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左腿残肢突然剧痛起来,像有千万根针在扎。她握紧拐杖,木头的吱嘎声在寂静的堂屋里格外刺耳。
细雨离家的第七日,姜墨兰收到了第一封信。
驿差将信送到医馆时,她正在整理药柜。薄薄的信封上写着"姜墨兰亲启",字迹工整得不像出自细雨之手。姜墨兰用裁纸刀小心拆开,里面却掉出片干枯的桂花。
"姨母说女子书信要端庄。"信纸上的内容倒是细雨的语气,"我偷偷夹了片后院的桂花,阿姐闻得到香味吗?"
姜墨兰将干花凑到鼻尖。香气早已消散,只有淡淡的墨香混着纸张的涩味。她翻到背面,发现信末画了个小小的铃铛,笔触稚嫩得像是孩童的涂鸦。
回信花了姜墨兰整整三个晚上。第一晚写废了七张纸,不是嫌字迹太僵硬,就是怕内容太露骨。最终定稿的只是些日常琐事:医馆新收了学徒,后院的梅树结了果,李员外家添了孙子。
"信写好了?"柳夫人端着安神茶进来,目光扫过案上墨迹未干的信笺。
姜墨兰下意识用袖子遮住信末——那里她悄悄描了枝极小的墨兰,藏在落款的花押里。
"细雨初到陌生地界,难免想家。"柳夫人放下茶盏,"你多写些开解的话。"
姜墨兰点头,待柳夫人走后,又在信纸背面用米汤写了"保重"二字。这是她幼时与堂姐玩的把戏,字迹干透后便隐去,对着烛火才能显现。
驿差每十日来一次。渐渐地,姜墨兰的书案抽屉里积了一摞回信。细雨的来信越来越长,字迹也渐渐有了风骨,只是总爱在边角画些花草。有次信纸折缝里夹着几粒相思子,姜墨兰取出来时,鲜红的豆子滚了满桌。
立秋那日,姜墨兰正在布庄看料子,忽听街上马蹄声急。一队官差拥着顶青呢小轿经过,领头的差役高声吆喝行人避让。
"是赵家公子去邻县相亲哩。"布庄老板娘凑过来,"听说姑娘是柳大夫家的闺女,生得可俊了。"
姜墨兰手中的绸缎滑落在地。回到医馆,她发现柳大夫正对着张烫金帖子发愣。
"赵家送来的。"柳大夫苦笑,"说是相看顺利,择日下聘。"
姜墨兰拄着拐径直回了西厢房。细雨的书信还摊在案头,最新一封里夹着片晒干的竹叶,说姨母家后山的竹子比镇上青翠。她提笔想写回信,墨汁在纸上洇开个大黑点。
三更时分,姜墨兰悄悄摸进药房,抓了把安神的合欢皮。回到房里,她翻出存钱的紫檀匣子——里头有帮人看账攒的十七两银子,还有父亲留下的二十两抚恤金。
次日天未亮,姜墨兰就雇了辆驴车去县城。她在最热闹的市口租了间小铺面,挂上"墨兰斋"的布招,专卖从江南运来的绸缎。
"姑娘腿脚不便还出来做生意?"隔壁茶肆的老板娘好奇地问。
姜墨兰正调试新打的轮椅——这是她画了图样请木匠特制的,椅轮外缘包着铁皮,扶手暗藏抽屉,靠背还能放平当榻。"腿坏了,手又没坏。"她淡淡地说。
轮椅在青石板上碾出两道浅浅的痕迹。姜墨兰白日看店,晚上记账,常常忙到宵禁才回医馆。柳家夫妇见她日渐消瘦,劝了几句也就不管了——自从细雨离家,西厢房总是静得像没人住。